我從沒有一口氣給許直說過這麼多話,那些以為難以啟齒的事情,就在許直側頭看向我溫潤沉靜似水的眼睛裡傾倒出來。
只是說到最後,許直的瞳孔里盛滿了我看不清的東西,越盛越多便溢了出來,我止住話頭無措地給他擦眼淚。
許直輕輕托住我手腕,認真地問:「現在還疼不疼?」
「膝蓋疼。」
我若無其事地翻出紙巾給他,許直怎麼比我還能哭。
許直又蹲下仔細看已經被包紮好的膝蓋,沉默許久的他倏地仰頭:「是不是很害怕?」
是不是很害怕?陰魂不散的葉深,吸血鬼一樣的父母,無力抵抗的自己。
「怕。」我終於如實吐露當時的感受。
許直抬起的手又落下,最終隔著紙巾給我擦掉落成串的淚。
「害怕也沒關係,將來我會做律師,林冬,我來告葉深,往後都有人站在你前面的。」
事情演變到這裡,竟然是兩個愛哭鬼相顧無言地掉眼淚。
我忍不住從這種氛圍里笑出聲來,又和許直一起面對面蹲下,認真道歉:
「只是對不起,你的祝福簡訊都被我刪掉了。」
我在林國華他們面前,必須毫無把柄,所以不敢與任何一個異性同學來往過密,讓往事重演。
「沒關係啊!」許直也和我一起笑,「我全都存著的,還備份了。」
他一字一頓地承諾:「林冬,以後每年的各種祝福我都給你發,我也不喜歡新年了,那天我只說生日快樂。」
「祝林冬生日快樂,每天無憂。」
13
遇見許直那年是初三的隆冬,彼時葉深轉學已經半年,班裡起著葉深和我談戀愛才被迫被轉走的流言,昔日好說話的同學又回歸陌路,我走回了透明孤獨的路。
我晝夜地學習,終於靠著自己也能躋身排名前列,又費力擠出周末假期時間兼職掙以後的上學費用。
林國華作出的承諾是虛無的,經此一事,我明白自己要有發硬的底氣,才能在他們的打壓下努力向上走。
只是我沒想到林國華對我的算盤從未停止過,他從葉深那裡嘗到了甜頭,驚覺「賣女」是筆好買賣,所以故技重施。
在我做完兼職回家的路上,幾個混混攔住了我,為首那個流里流氣地吹著口哨:
「林冬是吧?我爸是你爸朋友,他親口承認要把你嫁給我。就等你初中畢業就送到我家。」
朋友?只怕都是牌桌上輸紅了眼的賭鬼吧。
我握緊每天都帶著的辣椒水:「你認錯人了。」
「認錯?你爸給我看照片了,這白白嫩嫩的小臉我第一眼就喜歡,怎麼會認錯?」
黃毛叼著煙向我逼近,「怎麼,瞧不上哥啊?你這種女的要沒我接著,去外省打工不知道要被什麼男的騙走。」
我揮去難聞的煙霧,竭力拿出氣勢:「我還要上高中讀大學,不會和你這種人攪合在一起!再不滾我報警了。」
他身後幾個混混嗤笑著走過來:「還挺辣。」
我雙手背在身後擰開辣椒瓶,正要撒出去,身後一聲呵斥:「你們要做什麼!我已經報警了!還錄了視頻,警察馬上就到!」
一個眉眼清雋的高個男生揚起手機,頗有震懾氣場地大喊,那幾個混混指著那人恨恨看了他一眼隨即跑開。
男生一臉關切的跑來,「你沒事吧?」
他笑起來一口白牙,剛才的氣勢蕩然無存:
「其實我剛經過,還沒來得及報警和錄視頻,嚇他們的,以後別走這麼偏的路了,有時候你的武器可能還會激怒他們。」
他似有若無看了眼我身後緊握的瓶子,並不拆穿我的恐懼。
這就是許直,又直又傻,永遠相信世界,永遠心存正義。
我回去和林國華大吵一架,儘管被扇了一耳光,也用他勒索葉深一家的籌碼威脅住了他,我再沒走過那條路見到那些人。
直到某個假日去餐館兼職的路上,我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跟著幾個黃毛走進小巷,走過好一段路後我還是折返過去。
果然是那天的幾個人,他們用棍棒挑起許直的下巴笑得張揚:「我以為多牛,還不是個慫貨!小子,英雄救美就要付出代價,這次帶了多少?」
許直呆愣愣地把錢遞過去,聲音低微:「上次的手機你們也拿走了,我只能偷偷拿來這麼多。」
我緊扣著牆壁偷看這幕,這人是受了我的連累。
這次我不再猶豫,快速打了報警電話說出位置。擔心許直被打,我跑去拎來兩塊大磚頭,吞咽著口水站到巷口,像上次許直一樣,大聲喝止:
「你們這是犯罪!我報警了!」
狹長巷口被我擋住一些霞光,我與回頭的許直對望,他看著我手裡的磚頭,笑得燦爛,像上次一樣。
混混一臉玩味:「是你啊,我還沒來得及找你麻煩,狼來了的故事騙小孩就行,多來兩次只會被我們教做人。」
我積攢勇氣跑去拽過許直,塞給他一塊磚頭:「你別怕,我真的報警了。」
只要我們再拖一會兒。
許直把我擋在身後:「嗯,我不怕。」
話音剛落,警笛聲響起。我正驚訝於這齣警速度,許直拉著我堵住巷口出路。
「因為我也提前報警了。」
他笑開的白牙在傍晚的橘紅天光里很顯眼,讓我恍惚。
事後許直向我解釋他第一次被堵就明白不能硬碰硬,主動交錢免災後,又被無底洞般地勒索。
「我算著今天他們拿完錢後的敲詐金額就能被判刑,沒想到這麼巧,你也報了警,謝謝你啊。」
「該我謝謝你。」幫我解決了這個難題。
「我叫許直,你呢?」
「林冬。」
我以為和他不會再見,沒想到就是幾天後的周末,許直在我兼職的餐館看到了我,一臉驚訝地問我怎麼在這裡。
我隨口扯個想做兼職去旅遊的藉口,許直說自己的學校就在附近,於是他來餐館吃飯的頻率一再變高,我話少淡漠的態度也沒有驅趕跑他。
他興致勃勃地分享學校趣事,被拒絕多次還是堅持帶小吃給我,靠著嘴甜讓老闆娘給我漲工資。
「我第一次用法律的武器乾了一件正義的事情,你可是我的隊友和見證者。」
他如此解釋為何與我投緣,儘管我對他永遠保持距離。
直到我倆很巧地上了同一所高中被分到一個班,我才意識到其中糾葛難清,和他約法三章。
許直不理解,也許他一直都不理解我的某些奇怪行為,但他很聽話,不問緣由地答應了。
我們在新學校成了最熟悉的陌生同學。
14
那天以後,我和許直,還有葉深,在學校看似一切如常。
只是我知道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。
許直的目光總是暗暗追隨著我,「湊巧」地出現在我參加的活動里,放學後也如路人一般遠遠跟在我身後,偶爾我不在的時候,他便默默注視著葉深,提防他有小動作。
看著他一副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的護食模樣,我半是觸動半是好笑,遞紙條給他:
【別擔心,這不是兩年前了,他不敢妄動,我也不是曾經的我。】
紙條被極快地偷偷傳來:【看著你我才放心。】
上面一行字被粗略劃掉,依稀看得出來是【你又忘了還有我!】
我笑著回個【。】再把紙條拿給許直,他一直收藏著我們往來的「證據」,聲稱絕不會讓任何人看到。
許直說他已經攢了我回復的十個句號,攢到十八個的時候一定要滿足他一個願望。
許直說他偷偷帶手機來學校了,如果葉深有什麼舉動他都會記下來,用法律的武器制裁他。
許直說讓我不要有後顧之憂地認真學習,只要我們一起走出去,走出這個冬暴雪夏曝曬的城鎮,就能走到我喜歡的春城。
許直說了好多好多,我一一記在心底。
以前班裡是我和許直在爭第一名,後來有了葉深的加入,第一名的位置更是常常易主。
許直在一次看到他以一分之差屈居葉深之後時,在廢棚里氣急了眼,揚言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。
那之後的許直很少在學校給我遞紙條,除了暗暗關注著我便是埋頭苦學,我受了他的影響也放下對葉深的恐懼,專注學習。
此後班裡的前二名除我和許直外,再無旁人。
葉深從成績欄回來時經過我的座位,笑著低語:「你如今確實大有進步。」
我平靜地垂首刷題,頭也不抬:「你倒是毫無長進。」
「我倒是好奇,當時的事如果再來一次,你還會像現在這樣鎮定嗎?」
「你可以試試。」
許直突然橫亘進來,緊貼著我的桌子直視葉深,語調堅定自若,我仿佛看到了幾年後在法庭辯護的許律師。
葉深笑得幽深:「你是護花使者?不過我提醒你,林冬可不是花,她是,埋著爛刺腐葉的泥巴,永遠只會仰望我們這種人。」
許直猛地拽住他的衣領,怒不可遏,弓起的身子像炸毛獅子:「誰跟你這種人!你這種異類不配和我們並論,別美化罪行,你的下場我會親眼見證。」
葉深幾次都沒撥開許直的手,笑得反而肆意:「我很期待。」
眼見許直在暴怒的邊緣,旁邊同學雖未解原因先紛紛勸著拉開兩人,我悄然碰上許直青筋綻出的拳頭,讓它緩緩鬆開。
現在的確不是從前,我和許直在班裡話少也不是惹事的一類,還有顯眼成績作底,所以有好些同學討論新轉來的學生看著古怪,竟惹怒許直這樣好說話的人。
新學期競選班委,葉深斯文地站在講台上講述他對班級和同學的喜歡、曾經豐富的經驗能力以及中選班長後的期望。
一向不愛在這種事出頭的許直在他之後走上去從容介紹。
我第一次感受到,許直,想讓人信任、喜歡上他時,是有獨特魅力與吸引力的。
最終二人的競選以許直多八票勝任班長。
許直走下台路過我時,揚眉展笑的模樣恣意舒朗,好不風光,我也隨著一起笑。
而葉深,我沒分精力去分析他的表情,只知道他在漸漸失去自己應以為傲的東西。
時間如流水,淌過幾月汗水下過幾場雪,又是新年。我毫不意外地又收到許直的簡訊:
【尊敬的用戶,生日今朝是,匆匆又一年。年年共歲歲,喜樂千般願。祝您生日快樂!中國移動會在每一個有意義的日子,遠隔萬戶與您同樂共存。】
我驟然發笑,許直竟然偽裝成移動官方口吻發祝福簡訊。
我回復了一個【。】
再次收到一條信息:【由於今天是您的生日,中國移動暖心送祝福,您可在最近電話廳領取大禮包一份,同意請按1,退訂請按2。】
電話廳?廢棚巷子旁邊倒是有一家。
我心中意動,看了眼煙酒混亂的客廳,悄悄走了出去。步伐從輕聲到疾跑,越來越快,胸腔的心跳也在應和我的腳步。
我跑到了老地方,看到了熟悉的背影,喘著氣問:「忘記按1了,我直接過來還來得及嗎?」
許直言笑晏晏回頭:「尊敬的用戶,當然可以。」
他掏出一本圖冊集:「誠邀您在我最討厭的寒冬新年共賞南國春天。」
15
自從許直給我看過許多南方的春天,我對未曾謀面的春城更懷滿憧憬。
以後便待在溫暖的南方讀大學、工作生活,這是我和許直心照不宣的約定。
指針來到熾夏,距高考還有十天,距許直生日還有一天。我把許直給我的藍色蠟燭點燃:
「托你的福我許了一個願,現在看起來好像快實現了,最後一個還是你來許。」
許直彎下腰在悶著熱氣的低矮廢棚里,站在我做的蛋糕前,虔誠地閉上眼,聲音朗朗:
「希望林冬能一輩子待在春天裡,開心快樂。」
我不滿意他的願望,讓他重許一個關於自己的。
許直笑著沾上一指蛋糕抹在我臉上:「你待在春天裡,我也在啊,你開心我就不難過。」
高考前一天,我擔心住在家裡林國華還會使么蛾子,索性定了離考點近的一家賓館,打算考試期間就住裡面,無人打擾。
許直把我送到賓館門口時還有些不舍:「我離你好遠,為什麼我在本校考,你被分到這麼遠。」
我安慰他:「考完我就去找你。」
斟酌再三還是忍不住補充:「葉深和你在一個考點,你別受到他的擾亂,專注自己就好。」
許直輕拍我的腦袋:「我心智有那麼不堅定嗎?說不準是他看見我就想起被我倆支配成績的日常,嚇到發揮失常。」
許直最近有點膨脹,我很容易被他逗笑,只叮囑他:「那就認真考試,別分心。」
「好,你等著我,我來找你。」
許直一步三回頭,好像那年路燈下的雪天,只不過現在的他穿著短袖,清俊挺拔。
「林冬!你等我啊!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,晚上害怕也可以打給我!」
「好!」我大聲回應著他。
高考第一天大早,許直還在碎碎念地發簡訊,叮囑我不要睡過頭,別吃不幹凈的路邊攤,別忘了帶證件。
高考第一天晚上,許直和我打電話,語氣興奮:「林冬!還剩一天了,我們都要加油!」
「知道了,你吃飯了嗎?我再看會兒書就休息了。」
「你放心,我吃完正散步消食呢,屋裡太悶了,你不在好無聊......」
許直頓了一陣,再響起時電流里他的聲音有些嗡然:「林冬你在房間學習別出來亂晃,我也回去複習一下。」
電話被掛斷了,我繼續看許直劃的筆記。
高考第二天早上,許直沒有再發信息,應該是怕擾亂我。
我滿懷期待地邁進考場,為著自由的未來隱有激動。
最後一科是英語,許直最拿手的科目。我順暢答著題,突然就想到了他,做這套題一定很自信。
合上筆蓋時我長舒一口氣,一切都結束了。
從此天高任鳥飛,南北來去自由。
我拿著手機走回賓館,開機時卻卡頓不已,亮起屏時消息鈴響個不停,一條接一條跳動許久。而這些信息的唯一發件人都是許直。
我總覺不尋常,心裡打著鼓點開信息框。
【祝一歲的林冬生日快樂!】
【祝兩歲的林冬生日快樂!】
......
【雖然那年我說過了,但還是祝十六歲的林冬生日快樂!】
此刻我看著滿屏祝福卻失去耐心,從下往上不斷滑動螢幕直到消息聲停止,看到最新一條:
【祝一百歲的林冬生日快樂!】
一室寂靜,再無聲響。
我顫著手回撥給簡訊主人,只有【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】迴蕩在房間。
我失魂地翻看那些信息,數百條祝福簡訊。
許直,你是什麼意思?
電話終於被接通,不是許直,是一個疲憊的男聲:「你是林冬嗎?我是許直的哥哥,你可以來市醫院......」
此後的事情我好像沒有太多印象了,只覺得自己漂浮在浪潮里,被打翻再掀起——
許直昨晚偶然聽到葉深正慫恿和我們兩人都有過節、刑滿釋放出來的混混來找麻煩,知道成績是我的軟肋,想在高考時用葉深曾使過的手段對付我。
葉深告訴他們我膽小不敢告狀,許直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窩囊廢,不用怕事情難擺平,再不濟他有錢。
許直想報警卻被他們發現,五個圍毆他一人,直至頭破血流渾身重傷。
許直被送到醫院時尚存意識,拜託哥哥幫他做件事。
許直從昨晚到今天一直被搶救,下午五點二十四分被宣布搶救無效死亡。
許直?搶救無效死亡?
很難將這兩個字和精神挺拔的許直掛鉤,我混沌地想。
「你收到的簡訊是我替許直發的,他說,希望你健康無憂,長命百歲。」
許直的哥哥啞聲說著話,遞給我一袋東西:「我在南方讀大學的時候,他每年都托我帶禮物,這是給你的吧。」
我癱靠在醫院白牆上,眼淚流不盡,指頭也顫抖不停。
紙袋裡是許直替我保存的東西,有春景標本、圖像畫冊,我們往來交流的紙條,甚至他偷偷把藍色蠟燭也拔出來保存著。
我抽出蠟燭閉眼許願:許直長命百歲,許直長命百歲,許直長命百歲。
睜眼還是冰冷白牆,周圍一陣哀慟哭嚎。
許直大騙子,許願是假的。
蠟燭的主人祝我生日快樂、祝我逃離深冬,祝我歲歲無憂。我就像個小偷,偷走了蠟燭的效力,沒給許直留下半分希望。
可是該被葉深報復的人是我啊!
我後來才知道許直哥哥也學法律,他畢業打的第一個官司,是為自己的親弟弟辯護。
而我在暑熱的夏天揣著一雙羊毛手套出庭,指認葉深數次侵犯未果以及恐嚇罪,證據是林國華當初勒索的十萬塊。
承認勒索葉深十萬塊也就證明葉深確實有侵犯嫌疑才會用錢堵嘴,而不承認卻難以解釋那錢是否涉及大額賭博才獲利眾多。
林國華在庭上一如既往地破口大罵,最終認清形勢還是選擇認下勒索罪名,等到了五年後的量刑審判。
葉深也終於得到了懲罰,數罪併罰被判重刑入獄,代價卻是許直的生命。
許直還是沒能以律師身份力證葉深的罪名,這不是我想像的結局。
正如我在許直哥哥的推薦下選擇了他的母校,也選擇了許直願信仰一生的法學專業,終於走出束縛我十八年的冬城和壓抑黑暗的家,見到了沒有許直的、南方的春天——
美則美矣,卻還伴隨著倒春寒、雷電冰雹,寒風絲絲入骨。
比我想像得更涼更冷。
許直,還是有你在的冬天暖和些,我只怕餘生都要耗在那場凜冬里了。
許直,你是最壞的好騙子,你承諾要每年給我送祝福的,提前預支的怎麼算數?
許直,我會承接你的遠志,做如你一般正直勇敢的律師,幫助那些不敢開口的人說出恐懼,用正義的武器劍指黑暗。
許直,你要慢慢等著我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