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經不痛了。
時間過得很快,生命進入倒計時。
譚雨很難過,我卻很開心。
閉眼睡覺的時候,我似乎看到一列火車朝我駛來,我穿著最喜歡的米色風衣,提著行李箱站在月台上,隨時準備登上回家的車門。
這一幕讓我幸福。
醒來後回味夢中場景,嘴角微微揚起。
倘若充滿希望,連死亡都變得可愛起來。
8
倒計時第三天,我走不動路了,一個人搖晃著輪椅路過沙灘時,有一隻海鷗停靠在我肩膀上。
我很驚訝,輕輕撫摸它白色的羽毛。
它竟然沒躲。
我開心了一整天。
曾經我的花房裡養了一隻白色鸚鵡。
後來有天我忘記關窗,它飛走了。
我難過了好久。
陸遲安慰我,說要再給我買一隻。
我搖搖頭:「不用了。」
我難過不是因為失去它,而是害怕它死去。
一想到它孤單恐懼地死在某個地方,我就傷心自責。
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。
那隻鸚鵡在花房裡本來就很孤獨,過得也並不好,一直想要逃跑。
它出去了,安靜地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,或許正是它想要的。
又或者,它像我一樣,能飛回家呢?
應該會很開心。
倒計時第二天,我莫名其妙咳出大量的血,護士們嚇壞了,讓我好好躺著。
我躺了幾個小時,聽到外面傳來打球的聲音。
透過窗,一個穿病號服的小孩在病房後面玩球。
球不小心落進花叢里。
小孩身體虛弱,沒法去撿,眼眶瞬間紅了,一直在抹眼淚。
我緩緩起身,扶著牆壁慢吞吞走出去,到花叢里幫他撿起了皮球。
他仰頭怯生生笑道:「謝謝。」
我一愣,恍惚間像是看到很多很多年前。
第一次遇到陸遲,在那條陰暗的巷子裡,他被人群毆。
我走過去喊了一聲,說警察來了,幾個少年慌忙扔下他跑掉。
我替陸遲撿起書包,遞給他。
他望著我,接過書包,垂眸,長長的睫毛蝴蝶般震顫,低聲說:「謝謝。」
那時候的他遍體鱗傷,臉頰青了一大塊,看起來青澀又侷促。
那時候的我,只想著做任務,覺得他有點可憐又可愛。
從未料到,自己會一步步愛上他。
最終淪陷,嫁給他,成為他的妻子。
甚至妄想著和他白頭偕老……
回過神,小孩已經離開了。
四周很安靜,小孩像不曾出現過一樣。
陸遲的幻影,也消失了。
腦瘤的壓迫,好多刻骨銘心的場景,仔細去想,居然想不起來。
腦子裡面越來越空茫。
我逐漸忘記了如何與陸遲相愛。
忘記了曾經多麼愛他。
忘記了他許諾過的山盟海誓。
他在我的腦海里一點點消失。
倒計時最後一天,陽光明媚。
我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。
只隱約記得,我是個小太陽女主,要去拯救一個人。
我慢吞吞地走進陽光里。
光曬得我很溫暖。
我抬起頭,始終想不起,自己要去拯救誰。
拯救誰呢?
我坐在乾燥的沙灘里,暖洋洋的,耳邊是海浪的聲音,遠處碧波連天。
海鷗在天上盤旋。
我喘了口氣,輕輕躺倒,迷茫地望著天上那隻海鷗。
要去拯救誰呢?
為什麼要拯救呢?
那人需要我拯救嗎?
好像……好像要回家。
對。
回家……
我要回家……
9
喬櫻的屍體在海灘上被發現。
死的時候,她的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,嘴角微微翹起。
走得很安詳。
作為她最好的朋友,雖然早有準備,卻依舊心痛難當。
「譚小姐……」
院長不安地看著我。
我嘆了口氣:「不關你們的事,是她自己決定的。」
喬櫻不喜歡一直躺在病床上。
不喜歡被拘束著。
能死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,或許是她所願。
很多時候,我看不懂她。
她身上的氣質柔和,絲毫沒有攻擊性,卻始終淡淡的,和所有人都不那麼親近。
仿佛她與這個世界隔著一層霧氣。
會隨時離開一樣。
身在紅塵中,卻不屬於紅塵。
除了陸遲。
喬櫻是一個風箏,陸遲是世上唯一能拉住她的人。
如今陸遲離開了,喬櫻這隻風箏,就會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……
我給陸遲打了個電話。
「譚雨?」那邊很快接通了,語氣有點驚訝。
我有點愣。
在喬櫻的描述里,陸遲很忙,忙到沒有時間接電話。
所以她後來不怎麼打電話了,都是發信息,除非重要事情才會打。
因為她不願意打擾他。
就連她生病,一直想告訴他,陸遲都不接。
可現在,我卻輕易地打通了陸遲的電話。
「是我。」我心裡忽然升起一股憤怒,「很忙嗎?」
「還好。」
「忙著照顧懷孕的小三?」
那邊沉默片刻:「喬櫻和你說了?」
「對!你好意思!」
「我的錯,我不否認……」
「既然想要孩子,當初為什麼又要許諾她,為什麼和她結婚?」
他打斷我:「我是迫不得已,家族需要一個孩子。」
「呵呵。」
到現在還這麼說。
我眼眶紅了,質問:「迫不得已?好一個迫不得已!前段時間喬櫻給你打了無數個電話,你為什麼不接?」
陸遲沒回答。
我提高聲音:「為什麼?接個電話很難嗎?」
陸遲沉默了好久,才回答:「我錯了,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。」
「所以乾脆離開家,把她一個人扔下,電話不接,也不出現?」
「我……我想讓她整理好心情,也讓自己整理好才見面,我們都需要時間……」
「需要時間?那你整理好了嗎?小三孩子打了,還是和小三已經斷了?」
陸遲沒有回答,過了會兒才說:「櫻櫻在你旁邊嗎?她讓你質問我?」
我一下子怒了:「怎麼?她不可以質問你?你做的事對得起她?」
陸遲似乎有些生氣:「譚小姐,我和喬櫻之間的事,用不著你插手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:「好,那你親自過來和她談。」
那邊又沒了聲音。
我破口大罵:「孬種,敢做不敢當!如果你今天不來,以後永遠也別想見到她!」
我掛了電話。
望著床上緊閉雙眼的蒼白女人,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喬櫻早就留下遺書和一筆錢,讓醫院直接燒掉她的屍體,然後將骨灰撒入大海。
她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,就如同她人一樣,平靜而溫柔。
當初,喬櫻和陸遲的戀愛,是所有人心嚮往之的絕美愛情。
所有人都覺得,他們會永遠在一起。
「櫻櫻,你這樣,我都不相信愛情了……」
我蹲在地上哭。
手機響了。
我拿起來一看,陸遲打來的。
「她在哪兒?她不在家。」
她當然不在家。
我說:「海邊的療養院。」
「療養院?她去那兒做什麼?」陸遲問。
我抹掉眼淚,冷冷地說:「她死了,趕緊過來收屍。」
10
陸遲抵達療養院時,臉上帶著怒氣,眉目陰沉。
「譚小姐,不要開玩笑。」
他看到我,語氣嚴肅地說。
我冷冷地道:「跟我來。」
他吸了口氣,忍住怒氣走進太平間。
「譚雨,不要太過分!」
陸遲見到太平間三個字,又開始皺眉。
「進來!」我懶得多說。
他遲疑片刻,抬腿走進屋。
喬櫻安靜地躺在冰涼的小床上。
我指了指喬櫻,冷漠地說:「她在那兒。」
陸遲愣了一下,停下腳步,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:「那是誰?」
「喬櫻啊。」我說,「過去看看。」
男人忽然後退一步,搖頭:「不,我不過去!」
我有點意外,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。
仿佛很恐懼似的。
我強行將他推到小床邊:「看清楚了!」
男人不動了。
身體僵硬無比。
過了好一會兒,他忽然跪在床前,喉嚨里發出一聲悽厲的嚎叫:
「櫻櫻——!」
陸遲暈了過去。
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抬走,不久他醒過來了,跳下床,見到人就問:「櫻櫻呢?櫻櫻在哪兒?」
神態狀如瘋狂。
看到他那樣,我很迷惑。
他似乎很愛喬櫻。
可是,既然愛她,為什麼要冷待她,要找別的女人生孩子?
還是說,他只是在人前表演深情?
哦對,他是總裁。
如果老婆癌症期間,他玩消失,和小三在一起,傳出去股價都要崩吧。
我冷笑一聲:「別裝好男人了,看著令人噁心。」
陸遲轉頭望著我,眼睛血紅。
那眼睛看著像是要吃人。
不像是裝的。
我心頭一跳,後退一步,繼續道:「這兒沒有記者,你表演半天也沒什麼用,等葬禮的時候再表演吧。那時候人多,也有記者,你痛哭流涕,跪在棺材面前嚎啕大哭,這樣一來,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好男人了。」
「不會有人知道,你老婆快要病死期間,不停給你打電話,你不接,玩消失,和小三一起快快樂樂過日子。」
「我沒有!」陸遲抱著腦袋,「我沒有!」
「哦?你沒有不接喬櫻的電話?沒有玩消失,一個月都不見她?沒有小三?沒有孩子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陸遲嘴唇顫抖,眼睛裡拉滿血絲。
我故作驚訝地捂住嘴:「啊,難道有人綁住了你,把你關在小黑屋裡,收走了你的手機,逼著你不聯繫她?天哪,你竟然遇到這樣的事情,真是太可憐了!難怪你現在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,被劫持了嘛,難過是應該的!」
陸遲抱住腦袋,不停流淚。
他忽然站起身,搖搖晃晃地往太平間走。
但太平間已經乾淨了。
「櫻櫻呢?櫻櫻在哪兒?我要見她!」
他大聲叫道。
我走過去道:「喬櫻留了遺言,說過她死後馬上燒毀,骨灰撒向大海。我之前就打電話叫你過來,你不信,現在時間到了,人家當然要燒掉。」
「不!我都沒仔細看她,怎麼可以燒了!」陸遲瘋了一般大喊,要去搶喬櫻的屍體。
由於他形態癲狂,大吵大嚷,被保安抓了起來。
我有點被嚇到。
不得不懷疑,陸遲並非裝的,而是真的心痛無比。
這就令人奇怪。
假如他真愛喬櫻,兩人又為何走到這一步呢?
11
猶豫良久,我還是告訴了陸遲火葬場在哪兒。
陸遲二話不說追了過去。
去的時候,喬櫻的屍體已經被燒了,工作人員將她的骨灰一點點撿起來,放進盒子裡。
陸遲像是恢復了冷靜,他拿走骨灰盒,還順利地簽了字,臉上毫無表情。
太平靜了。
我隱隱感覺不太對勁。
回去的路上,兩人無話。
好一會兒,陸遲才聲音沙啞地問道:「櫻櫻為什麼突然……」
我說:「一個月前她覺得不舒服,到醫院檢查身體,做了 CT 後發現得了腦瘤……」
我從後視鏡里窺探男人的情緒,慢慢將所知情況一一道出。
陸遲偶爾會插話詢問。
我如實回答。
「假的。」他冷笑,「喬櫻沒死。」
我一愣,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說。
陸遲的眼神十分犀利,就像他在和商業對手談判一樣,咄咄逼人:「好端端的,她怎麼突然就患腦瘤了?」
「之前例行體檢的報告,我看過了,沒有問題。不過一年時間,她怎麼就突然得腦瘤?」
我說:「陸遲,一年時間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癌症的發展根據每個人的情況各有不同,別說一年,哪怕一個月,也有可能發展得很迅速。」
陸遲沉默。
好一會兒道:「喬櫻的屍體我沒見到,火葬場裡,我也只看到這個盒子……憑什麼說她死了?我知道她生氣了,所以你們合起伙來騙我,對吧?」
後視鏡里,陸遲猛然抬頭,眼睛裡蓄滿瘋狂。
我心頭一驚,沒想到陸遲竟然否認喬櫻的死。
「太平間裡,你不是看到她的屍體了嗎?」
「沒有!我沒看到!我什麼也沒看到!」
陸遲勃然大怒,瘋狂地大喊。
從未看到過他如此可怕的樣子。
我不敢再刺激他了,將他送回別墅。
其實,我有點後悔特意叫他過來。
喬櫻說讓她安安靜靜地走,不告訴陸遲,或許早就料到這種情況?
是我多此一舉。
可如果讓櫻櫻就這樣死了,陸遲什麼也不知道,帶著小三生孩子,我……咽不下這口氣。
陸遲的精神狀態明顯出了問題。
他極力否認喬櫻的死亡。
我將他帶回別墅後,陸遲沉默地抱著骨灰盒進屋,走進去便叫道:「櫻櫻。」
無人回答。
「看,她平時就在這張桌子上吃飯,在沙發上看平板……」
陸遲指著餐桌和沙發念念叨叨:「這些都沒變化,櫻櫻還在……」
他說家裡沒有什麼變化,固執地認為喬櫻會冷不丁地從哪裡走出來。
像往常一樣。
「真的沒變化嗎?」
我輕聲問他。
「什麼?」陸遲問。
我指了指旁邊架子上擺著的相冊,上面兩人的結婚照已經被撕掉了,只剩下陸遲一個人的身影。
陸遲瞳孔睜大,撲過去拿起相冊,爾後像是想起什麼,一路沿著樓梯跑上二樓。
我跟上去,看到他在屋子裡翻箱倒櫃。
「沒有了……為什麼沒有了?」
我問:「什麼沒有了?」
他不答,又匆匆跑出房間,大聲喊道:「王媽!王媽!」
傭人從不遠處的小屋裡出來:「先生?」
「我太太呢?她在哪兒?」
傭人露出茫然之色:「先生,太太已經走了很久啦。」
「那她的東西呢?」陸遲厲聲問道。
傭人說:「賣掉了。」
陸遲怔住:「賣掉了?」
傭人點點頭:「前段時間,太太以一元的價格處理掉花房裡的花,又用每樣一元的價格處理掉她的衣物首飾。我問她為什麼賣得這麼便宜,她說要回家,以後用不上……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,小區里也有人上門購買首飾的。賣不掉的小東西,她已經燒掉了……」
陸遲迅速下樓,跑進花房。
玻璃花房裡空空如也,一盆花也無。
他發了會兒呆,又猛然衝進後花園,看到草坪里一團燒焦的痕跡。
想來,是喬櫻離開前,處理那些賣不掉的老物件的地方。
傭人跟過來繼續說:「太太還叮囑,若先生您回來,就告訴您,您給她買的貴重物品,她沒動,都放在柜子里,她的東西,已經處理好了。位置空間也騰出來了,您可以將周小姐盡情帶回來,在這房子裡生兒育女,過正常生活……」
陸遲緩緩蹲到地上,雙手捂住臉。
我環顧四周,想像了一下喬櫻冷靜平和地燒掉舊物件,一元一樣處理掉自己的東西,一點點地抹除掉自己痕跡的模樣,忽然心如刀絞。
我簡直難以想像她得知自己患癌,無法聯繫上丈夫,在多麼絕望的情況下才做得如此決絕。
當她孤身一人走進療養院,躺在沙灘里,一個人慢慢死去,身邊卻沒有任何人守護時,到底是什麼心情?
一定很難過,很痛苦吧。
陸遲看起來快要瘋掉。
但我卻絲毫同情不起來,甚至覺得有點噁心。
遲來的深情比草賤。
不管他再如何表演,喬櫻已經死了。
一切都已結束。
人已經送到,沒我的事了,我轉身離開。
心裡空落落的,始終提不起勁兒。
三天後,有人給我打電話詢問陸遲的去處,我才知道陸遲失蹤了。
與他一起失蹤的,還有那個傳說中的小三周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