嫁進來兩年,我逐漸知道聖上因某些緣故,對國公府有意見。
老國公死因蹊蹺,世子謝聞珽遲遲沒能承襲爵位。
加上他擅長斷案,難免得罪權貴。
導致他在朝堂內外都是獨來獨往。
他謹重嚴毅,不在任何事上扭捏。
奇異的是他從不會試圖改變別人,在他看來人可以有很多毛病。
一如老夫人沒少為了讓他納妾一事,三天兩頭把他叫到面前訓話。
他真誠認錯,堅決不肯納妾,為了達成目的他能列舉很多理由,長期與老夫人抗爭,任何人都勸不動。
老夫人的彆扭,謝容的驕縱。
於他而言不算什麼大問題。
這樣的一個人,一旦他認定不可為的事,就絕對不會強行介入,他從不給人留下話柄。
在外面,世子謝聞珽永遠如青松般巍然挺正,似尖峰白雪不染塵埃。
沒有女子能抵抗這樣的青年才俊。
念頭轉瞬即逝,我握緊傘柄快步奔向大門,跨出高門檻,只覺一身輕鬆,終於不用那麼累了!
下雨時,街上小販忙著收攤。
到處都是小跑而過的行人。
循著街道往王家裡的方向走。
一刻鐘後,我站在王家主母的佛堂外。
「二小姐等上片刻,老夫人今日的經文還未念完。」
時隔多年,再一次在這院裡等候。
雨水沿著傘沿下滑,在細墁地面上暈出水痕。
尋常人家可不會把這麼講究的磚鋪在外面。
王夫人姓蘇,名婉儀。
其父是萬山書院院長。
祖父是帝師,桃李滿天下。
如此講究人家的女子嫁給我父親,應該是真的很喜歡他,否則也不會那麼敵視我母親。
當初她兒子在我阿兄死了沒多久,也因為一場病沒了。
王家培養的繼承人,只是記在她名下的庶子。
13
她沒有讓我等太久。
五年前嫡姐死後,這裡建了佛堂。
她的脾氣就越來越平和。
不同以往牡丹花一樣的貴女姿態。
如今她華發叢生,青衫素裙。
沒有寒暄,她自顧自道:「隨我來。」
我緊隨其後,步步接近祠堂的方向,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,心心念念之事即將達成,忽然生出點恐慌。
她推開祠堂大門:「論理你娘死因不光彩,無法進王家祠堂,但因為你父親疼寵,她與你阿兄的牌位一直都在裡面存放著。」
我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。
說白了,王家祠堂他們稀罕。
我和我娘可不會稀罕。
我父親只是縣裡的小人物。
往前數不過四代人。
神龍案桌上,擺著祖先的牌位。
我找了一遍又一遍,猛地轉身看向王老夫人:「你不是說在這裡的嗎?為什麼沒有?」
王老夫人怔住,三兩步走近:「怎麼會沒有?之前就擺在這裡……」
我與她一起看向案上的一處,上面還有兩個印子,可見是有靈牌常年擺在此處,突然挪走留下的印子。
屋裡兩人誰也沒有說話。
我們都意識到是誰挪走兩張靈牌。
走出祠堂。
王老夫人臉色沉凝。
「你先回去,他不可能不把東西放回來,到時候我……」
我搖頭:「不,我得去問清楚!」
已經沒時間等下去了。
比起嫡母,我更怕父親。
阿兄死了那會,他看我的眼神,像是恨不得掐死我。
如果殺了我,阿兄能夠活過來。
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命人把我拖下去打死。
書房門口,林伯一副等我許久的模樣,打開房門示意我直接進去。
一進屋,我聞到火燒什麼的氣味。
不會……不可能……
「站著做什麼,進來坐。」
父親的聲音自裡邊傳來。
這還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書房,心懷忐忑往裡走,沒有在書桌前看到他,而是裡面的露台看到他。
一個爐子,上面烤著兩個橘子。
我虛脫般地鬆了口氣,還以為……
調整好心緒,這才有空看向他。
沒有王老夫人的蒼老,歲月格外優待他,沒在他身上殘留下什麼痕跡。
沉澱多年的溫和儒雅,引得他身邊伺候的侍妾頻頻看向他。
聽聞前陣子有人給他送了個二八年華的妾,看來就是這個了。
不等我行禮,他抬手輕擺。
「世子夫人如今的身份,我可擔不起。」
「你想做的事那丫頭已經告訴我。」
「昨日我找女婿說過話,讓他多多擔待你的不易,現在回到國公府里去,繼續做你的世子夫人,這兩物件,在我百年之後隨你怎麼處置。」
說話間,他拿起黑色的靈牌,接過侍妾遞上的帕子輕輕擦拭。
「否則,我現在就能斷了你的念頭。」
侍妾從善如流地挪開爐子上的鐵網,黑色的牌位懸於爐火之上。
難怪謝聞珽會讓我早點回去,難怪他會說世子夫人的位置依舊是我的。
我所期盼的一切,在他們眼裡只是個笑話!
14
「我已經時日無多,只求父親能……」
他空掉的手,令我大腦一片空白。
「為父已經說得很清楚,你執意……」
他唇邊諷刺的笑意太過刺眼,說話聲突然止住,似乎朝我看了過來。
我踉蹌不穩地朝爐子撲過去,兩側的侍女攔住了我,我無力掙扎,漸漸脫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。
我執著地睜大眼睛,不敢暈過去。
他偏開頭去:「不要說些糊弄人的話,世子願意寵著你,由著你肆意妄為,你就該安生與他過日子,既然答應你嫡姐護著兩個孩子,那麼就把事情做到底,左右不過是個牌位,百年後為父允許你挪走你母親和兄長的墓。」
可我能做到的唯有帶走他們的牌位。
想力所能及帶著他們掙脫出束縛。
我強撐著起來,摸索著撿起地上的包袱,接過侍女遞過來的傘,喃喃道:「不用了,我等不到百年之後,沒你能活!」
一如許多年前,他聽不到娘歇斯底里的期盼一樣。
我說的每一句話,在他這裡都是女子的偏執,無用的妄想,以為我只是想要反抗他,想要膈應他。
不是的,我只是想要完成娘的願望罷了。
我想跟著他們一起回家。
他曾經為了斷我娘的念想,命人截下安南送來的信件,把她困在後院的天地間,徹底淪為身如浮萍的妾。
我平靜地看向他,一字一頓道:「你恨我,不過是因為,我是你強迫她的證明,你留不住她,便用孩子來留住她,你恨我不起作用,恨我沒能困住她想回家的心,你真讓人覺得噁心。」
他臉上的笑容僵住,再也維持不住溫和的假象,暴怒地踹開爐子。
「來人!」
「不用,我自己走!」
我揮開侍女壓近手,轉身逃離出這個窒息地方,一路跑出王家,我大口大口地喘氣,胃裡一抽一抽地疼。
好累,想吃東西……
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。
我站在一個重新開起的攤位前。
一碗餛飩,兩碗餛飩……
周邊傳來竊竊私語,我放下湯匙,好累,還是好累……
扔下銀兩,我在長街上漫無目的走。
等我回過神來,驚覺自己正站在河邊。
波光粼粼的河流,讓我想起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恐懼,呼吸再次急促起來。
「娘,我們要去外祖家嗎?」
「嗯。」
「娘,外祖家有好吃的嗎?」
「嗯。」
我牽著她的手問了許多。
可我不知道,外祖父早就沒了。
我娘沒能回去見他最後一面。
舅舅跋山涉水而來,告訴母親這個消息之後,壓抑著情緒要走時突然倒下,原來一路太遠,他病了許久。
娘的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沒了。
她才知道家裡給她寫了很多信,可她一封信都沒收到。
她死後,府里許多人議論。
說她想要作妖,卻沒想到真的死了。
不是的,她在河岸邊走了許久,特意尋一處沒人的地方才跳下去。
我阿兄當時已經十二歲,他早已懂事,告訴我站在原地不要動,他和娘去給我撈螺,很快就會上來。
可我也已經八歲,偷偷學會做點心。
想要等到母親生辰那天,做出來給她嘗嘗。
春日河水很涼,我終於可以回家了!
家裡有山坡,野花野蠻生長。
風裡有兩道身影。
他們笑著朝我招手。
謝聞珽番外:
一夜荒唐,懷中的妻妹怔怔看著我。
腦海里是昨夜玉娘身邊丫鬟端來的湯。
不用多想,我知道是玉娘的意思。
不同於尋常女子般哭鬧。
芸娘只是安靜掙開我的懷抱,蜷縮到角落。
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,看著像是不知情,可後來卻承認是她所為。
不是她也會是別人,既然送上門了。
我乾脆就定下她,命人去查她的過往。
玉娘死前,以擔心兒女無人照顧的理由,為丈夫續弦的作為,引來許多人議論,更遑論這人還是她的庶妹。
無人時,玉娘同我說:「夫君,妹妹答應我,會照顧好家裡的。」
她說了許多,無非就是在說芸娘對我有意。
玉娘與我相處多年,知道我生性多疑。
說這麼多似是而非的話,成功擾亂我的判斷。
以至於後來,我對芸娘過於冷淡。
可無論我用何種態度,芸娘始終不溫不火。
母親愛管事的性格我都不太能扛得住,她卻耐心至極,能聽得進去母親的每一句話。
原以為能就此安生下去。
那日我回來,聽到奉安的哭聲。
進了屋,地上落著碎瓷和荔枝。
所有人都以為奉安受了傷,檢查了許久也沒看到傷口。
芸娘臉色慘白地站在角落,地上有蹭過的血痕,我還未走近,她便撐不住暈了過去。
這是第一次抱起她,很輕。
我和她唯一的孩子,沒了。
母親說這個孩子本就不許生。
否則大家一對時間,什麼都知道了。
母親說這女子不是個安分的,想要借這個孩子離間你們的父子情。
我們處理過太多的算計,以至於我們遇到事情,第一時間想的也是算計。
她醒了過來,我觀察她許久,看不出所以然,故而試探。
「算起來應該是那次,這孩子月份不對,來得不是時候,本也不該留,傳出去只會壞了兩家名聲。」
她眼睛睜得大大的,似乎聽不太明白。
我心裡止不住後悔,但還是忍著不適走了。
等我忍不住折回來,恰好聽到她沙啞的哭聲。
我不敢進去,打算給她時間緩和。
可不過是隔天,她就全然變了。
她開始對我客氣疏離,自那以後我們之間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。
不管做什麼,她都很有耐心。
容兒挑食,她精心準備吃食,還會告訴孩子這是用什麼做的,容兒其實有段時間其實很依賴她。
後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。
容兒開始與她針鋒相對,作為局外人,我看出孩子的彆扭,所以許多時候明知不對,也選擇息事寧人。
直到有一次,容兒對我說:「她心裡根本沒有我這個女兒,她對誰都一樣好。」
一句話,讓我失去冷靜。
是了,她對誰都一樣好,對我也很好,仿佛在完成什麼任務一樣。
我不希望她這樣,我希望她能生氣。
她終於如我所願,有了脾性。
其實即便明白她的好不過是履行任務。
母親也好,奉安也好,家裡人都在她的好下逐漸軟化,不自覺開始依賴她,喜歡事事尋她,因為只有她能明白他們的需求。
可惜,我很難從她臉上看到笑容。
我沒想到她發脾氣發這麼大。
她要同我和離!
岳父來尋我,才知道她想要遠走。
沒想到唯一見她歡快的模樣,是我給了她休書之後。
我得知她命人去辦理了戶籍,甚至改了姓。
王若芸,改成了張芸,很普通的名字,但她好像真的很高興。
我止不住地心慌,可又覺得等她撞了南牆,一定會回來,因為她沒地方可以去。
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。
「時間差不多了,該去接她回來了。」
我想起給她送傘時按捺不住地親近。
如果回來中途下雨,還可以和她共撐一把傘。
我讓人備馬車,腳步輕快地往外走去,路上遇到探頭探腦的容兒,她一看到我就苦著一張臉走過來,要哭不哭地問:「爹爹,母親真的不回來了嗎?」
我溫聲安撫:「不會。」
說完我覺得自己去確實不太保險。
或許把容兒帶去,看到孩子哭了,芸娘應該會心軟不少。
沒想到走到門口,遇上大夫上門。
平白無故的怎麼會突然來府上?
我想到娘身體越來越不好,出門的腳步慢了下來:「徐大夫怎麼來了?可是我娘……」
徐大夫沉沉的臉色,在看到我時鬆了口氣。
他輕嘆道:「前些時候上山尋到一味藥,或許能讓令夫人的胃疾不那麼痛苦。」
我納悶不已:「胃疾?」
「世子不知道?」徐大夫方知失言。
我連忙追問:「可是很嚴重?」
看來得進宮一趟,拿牌子請太醫來瞧瞧。
徐大夫看我的眼神頗為複雜:「老夫見過許多女子得病,大多習慣因心病而起,病得各有各的不同, 世子夫人一旦勞累,便會吃許多東西,這毛病由來已久,胃裡受了很大的損傷, 恐怕不太好。」
說到此處, 他似是想起什麼。
「許多年前, 令夫人的生母也是如此,當時負責診治的正是在下。」
「世子夫人,沒有多久能活了。」
原來她那天喝的是緩解痛苦的藥?
原來,她早就沒有退路了!
所以才會想要離開國公府。
她不是在鬧,而是臨終前求一個圓滿。
如果……如果無法得償所願,她會如何?
很快, 我知道了結果。
找到她時,她安靜地躺在岸邊。
早上贈與她的山水畫紙傘,安靜擺在岸邊。
賣餛飩的老攤主苦著臉道:「她吃了好多的餛飩,扔下銀兩就走了。」
「等我回過神才發現她把傘和包袱都落下了,一路問了許多人才找過來,誰能想到她竟是想不開了。」
一旁突然傳來騷亂。
「老爺,老爺!」
「來人,大夫,老爺暈過去了!」
沒有回頭我也知道。
呼喊的人是岳父身邊隨從。
我怔怔地望著她的屍體,一步步上前,伸手想要抱她。
部下攔住我:「大人, 還未確定夫人是……想不開, 還是被人害了,切不可胡亂觸碰……」
他在我面前張張合合地說著話。
我卻漸漸聽不到他的聲音。
她真的沒了!
事情傳回家裡,容兒哭暈過去:「我不惹她生氣了, 是我不對。」
母親也幾次念叨著該對她好一些。
許多人, 許多事, 在她死後我才終於看到聽到。
在她活著的時候, 大家都默認這些是她該受的,等她死後才驚覺她以前是受苦了。
我挖了她娘和兄長的墳。
母親得知此事大怒:「人死不能復生, 你不說好好葬了她,怎麼還挖她親人的墳,你讓外人如何看你, 此事鬧大,往日的建樹都做了白用功。」
母親說了許多,說應該以妻禮迎她進謝家宗祠, 讓她受謝家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,如此才是對她的尊敬。
我垂首聽完:「不是的, 她不願意。」
她不想做王若芸, 不想做世子妃。
她只想做張芸, 做她母親的女兒。
陛下找到我的錯處,削爵降職。
我已經不太在意。
護送他們一家回到了安南。
回到家裡,聽人說我岳父死了。
聽以前的部下說, 他被王夫人親自下毒毒死的。
王夫人主動投案,如今還在牢中關著。
我去探望了這位岳母。
她說:「你也該死!所有人都會有報應,我的兒女都沒了,便是對我的報應。」
對了, 我也是兇手。
我對芸娘做的事,與岳父對芸娘生母做過的事,有什麼區別?
備案號:YXXBXy2zdGd5AbCW7NaRvcAm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