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未曾進食,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,這風一來,吹得我瑟縮了一下。
蕭辭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,似乎想要來扶我,卻在下一刻猛然驚醒般頓住。
他的神色愈發冰冷,唇角帶著一抹諷意:「你現在就只會用這樣的手段來逼迫朕了嗎?」
我虛弱一笑:「因為臣妾只有這一個法子可選了。」
他唇瓣緊緊抿起。
我跪了下來。
不知道什麼時候,我已經習慣了見他就跪。
像是一道無形的溝壑,橫亘在我們之間,越來越無法跨越。
我只能看著他越來越遠。
「陛下,臣妾自知沒有資格再跟您提什麼要求,但,容潯跟隨您多年,是您一手提拔,多年來忠心耿耿,若真的就這樣死在外面,屍骨無存,那……」
「你不惜絕食,也要逼朕過來,就是為了說這些!?」蕭辭猛然打斷我的話,死死盯著我,眼底似乎醞釀著風暴,「紀清和,你在為另一個男人跟朕求情!?」
我眼前一陣陣發黑。
任務走向失敗,我的身體情況在急速惡化。
我只能死死掐著手心,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一切如常。
「臣妾說這些,並無私心,只希望陛下不要誤會於他,他畢竟也算得上是您的左膀右臂,您……」
蕭辭氣急反笑:「你覺得他出事兒,是朕一手策劃?」
我說不出話。
他一字字,像是從牙縫中擠出。
「你放心,看在你曾陪伴朕多年的份上,你的這個請求,朕會滿足!朕會派人去找他,無論生死!」
我緩緩俯身,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。
「臣妾,跪謝聖恩。」
他眼底似乎有什麼碎裂開來,又迅速凝結為更冷的霜,轉身疾步離開。
……
半個月的時間悄無聲息過去。
聽說林月宜的預產期就是這幾天了,聽說蕭辭這段時間都一直陪在她身邊。
偶爾還有宮人在牆角議論。
「不知道舒妃娘娘這一胎是皇子還是公主?」
「若是皇子,那就是陛下的長子!可了不得!」
「便是公主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的,這可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!」
是啊,這個孩子會是他第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。
他怎麼會不喜歡?
9
又過了兩天,高寅來了,說容潯已經被找回。
蕭辭特地讓人來通知我去見他一面。
「陛下說,他上次承諾您的,已經做到了。」
高寅帶我去了偏殿。
「容少將軍就在裡面,您請。」
這是我這段時間第一次走出梧桐宮的大門,臨近年關,宮裡各處已經張燈結彩,充滿了過年的熱鬧氛圍。
然而屋內的情形,卻與這一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容潯是回來了,可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。
他斷了一條腿,還瞎了一雙眼。
曾經意氣風發百步穿楊的神箭手,運籌帷幄的少年將軍,如今身形消瘦枯槁,狼狽至極地躺在那裡,了無生氣。
我怎麼也沒想到,不過三月未見,他便已經成了這般模樣。
「娘娘?」
似乎聽到了動靜,他偏過頭來,聲音嘶啞。
我曾在戰場見過無數屍骨,可此時我竟不忍去看他那雙空洞的眼。
「容潯。」這一刻,我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他看不到我此時的樣子,「對不起。」
若非是我,他不會被捲入這些是非。
他艱難搖了搖頭,道:「娘娘,是末將決策失誤,才導致這般後果,這一切都是末將該受的。」
我卻想不通,「容潯,你不是第一天帶兵打仗了。」
怎麼會犯下這樣的錯誤?
容潯嘴唇動了動,沉默良久,才終於道:
「那天末將接到消息,說賀翎的殘存黨羽和東蒙那些人聯手了,一時心切,這才——」
聽到那個名字,我瞬間渾身汗毛倒豎,陣陣寒意湧上脊背,胃裡翻湧。
賀翎,是大齊的太子。
當初蕭辭造反,賀翎看大勢已去,慌不擇路連夜逃跑,是大齊皇室唯一逃亡出去的血脈。
畢竟是曾經的大齊太子,一聲令下,仍然能號令不少人追隨,想要光復大齊。
他幾次試圖捲土重來,雖然都沒能成功,卻也惹出了不少麻煩。
蕭辭也為此煩不勝煩,一直想找機會將他徹底解決。
三個月前,賀翎趁我去杏山祈福的時候,帶人埋伏,將我擄走。
其實以他的能力,本來不該成功的,可那天下了大雨,馬車打滑,一片混亂。
我就這樣被賀翎帶走了。
他其實無路可去,就帶著我躲到了廟裡的偏僻柴房。
前後算一算,我失蹤的時間,也就半個時辰。
外面都是追兵。
當時的賀翎已經接近瘋癲,知道復國無望,就將所有的恨意都轉移到了我身上。
「你說,要是蕭辭知道他最愛的女人不幹凈了,會是個什麼反應?」
後來,第一個找到我的,是容潯。
10
容潯殺了賀翎,亂刀砍死,猶不解恨。
最後,他跪在我身前,雙手顫抖地為我披上衣服,一個字都說不出。
除了他,這世上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。
我下山的時候,蕭辭接到消息匆匆趕來。
下了大雨,我身上淋得濕透,還混雜著血跡,狼狽至極。
然而蕭辭還是一把將我抱在了懷中。
他抱得很緊,像怕失去最珍貴的寶物。
「阿清!阿清!」
我沖他笑了一下。
「我殺了賀翎,怎麼樣,厲害嗎?」
他捧著我的臉,滿眼心疼與驕傲。
「我的阿清,自然是天下最厲害的女子!」
……
我強行將自己從記憶中拉回,再次看向容潯,只覺胸腔之內滿是酸澀。
「不值得的,容潯。」
我知道他是想為我報仇,可是,不值得他搭上自己的一輩子。
他一直覺得,當初是我救了他,但其實我只是因為系統的提醒,知道他未來會是名鎮一方的少年將軍,能助蕭辭成就大業,才出手相助。
然而如今,他終究為此賠上了一生。
本不該如此的。
到底是哪裡出了錯?
……
我跟高寅說,我想見蕭辭一面。
見過容潯之後,我明顯感覺到身體的狀況更糟糕了。
我想,不管怎樣,他答應幫我找回容潯,終究是做到了。
另外,也是該找個合適的時間和他告別了。
不然以我們現在許久見不了一面的情況,若是我不主動提,再次相見,我可能已經死了。
高寅神色為難:「娘娘,陛下在風荷宮用膳呢……」
我點點頭:「那本宮就去御書房等著吧。」
反正已經習慣了。
然而高寅張了張嘴,卻沒應聲。
我意識到了什麼,輕聲問道:「他不准我去了,是嗎?」
11
我陪伴蕭辭十年,是他最信任的人,沒有之一。
他所有的計劃與謀略,都會與我商議,他所有的悲傷與歡喜,也都會與我分享。
他的御書房我可以隨便進,桌案上放著的那些摺子我也可以自由翻閱。
左相等人對此頗有微詞,然而蕭辭態度強硬。
「朕的天下,有一半都是阿清的!有什麼是朕看得,她看不得的?」
沒想到如今,會變成這般境地。
高寅委婉勸道:「您身子弱,偏殿暖和些,您去那邊吧?」
我點頭應好。
這一等,又是兩個時辰。
天色已黑,半支蠟燭即將燃盡。
我起身走到柜子前,想找一根新蠟燭點上,卻在翻找的時候,無意間掉落一本書。
有一封信從書中散落,我撿了起來,正打算放回去,卻發現信封上面的字很是熟悉。
我終於認出來了,這是賀翎的字!
我屏住呼吸,胸口像是壓了一塊石頭。
這是賀翎寫給他舊部的信,怎麼會在蕭辭這裡?
那封信很輕,我卻覺得重逾千斤,難以承受。
似乎有種直覺,我若打開這封信,就會發生不可控的事。
我終於還是打開了那封信。
只薄薄的一張,寥寥數字,然而每一個字,都像是石塊一般劈頭蓋臉朝我砸了過來。
「據信,十月初五,紀清和要去杏山祈福。她是蕭辭心中至寶,只要趁機將她拿下,蕭辭不敢不從!」
無盡寒意湧上,將我包裹,無法掙脫。
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,我渾身顫抖,幾乎無法站立。
原來他早就知道賀翎的計劃。
怪不得那天他多派了人隨我出行,怪不得他那天來得那麼快。
原來他早已知曉,原來他早就打算將我當做誘餌,引賀翎自投羅網,好將之一網打盡,原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……
原來我也成了他的一枚棋子,一枚可以幫他徹底清理敵人,安穩坐好江山的棋子。
我看著信上的那句「她是蕭辭心中至寶」,只覺得無比諷刺,無比可笑。
我真的笑了出來,滾燙的眼淚卻滴落在手背,迅速冰冷,刺痛至極。
蕭辭……蕭辭啊!
……
我跟高寅說,我要去風荷宮。
他面露為難,似乎怕我去了難過。
但我堅持要去,他不敢不從的,帶著我去了風荷宮。
然而剛來到門外,就看裡面人來人往,匆匆忙忙。
「舒妃娘娘要生啦!」
12
我停下了腳步。
高寅回頭,神色徵詢:「娘娘?」
我沒有說話,就那樣站在那等著。
一門之隔,像是兩個世界。
蕭辭在產房外等著,時不時朝裡面張望。
儘管他什麼也看不到。
我太了解他了,朝夕相處十年,他任何一點情緒的微妙變化,我都能迅速捕捉。
我知道他在緊張,也在期待。
他在期待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孩子。
我無聲地笑了一下,回想這十年,只覺荒唐。
自從發現那封信後就一直沉默的系統終於問道:「你早就知道這個任務會失敗,是嗎?」
我彎了下嘴角,卻覺得連笑一下都覺得累。
我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,從偏殿走到這裡,已經耗去了我所有的力氣。
「從他把林月宜送他的荷包拿來給我看,嘲笑她手法笨拙,把天鵝繡成了鴨子的那天起,我就知道我贏不了了,可是——」
可是,我真的沒想到,我會輸得這麼慘。
……
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傳來。
像是有鋒利的針刺入我的太陽穴,刺痛無比。
「恭喜陛下!是位皇子!」
整個風荷宮都歡天喜地。
舒妃本就受寵,如今又誕下了皇長子,以後的榮華富貴,自不必說。
「進去吧。」我說著,抬腳邁了進去。
我很久沒在蕭辭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神色。
怔然,驚訝,好奇。
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小小的嬰兒身上,以至於我進去他都沒發現。
林月宜躺在床上,剛剛生產完,唇色有些蒼白,但到底年輕,身體好,沒多一會兒就恢復了許多,這會兒已經能和蕭辭一起探頭看孩子。
「陛下,您看他和您長得好像啊!怎么半點不像臣妾?」
她語氣嬌嗔。
蕭辭哈哈一笑:「朕的兒子,自然是像朕的!若以後你再生個女兒,許是會多像你一些——」
林月宜臉一紅,撒嬌般地瞪了他一眼。
然後她就看到了我。
「姐姐?」
蕭辭一頓,這才注意到我。
林月宜衝著高寅輕斥:「怎麼做事的?貴妃娘娘來了也不知通傳一聲!」
高寅正要下跪請罪,被我攔下。
「不怪他,是本宮要來的。」
林月宜淺淺一笑,故意道:「臣妾剛剛生完孩子,身子虛弱,不能和姐姐請安了,還請姐姐恕罪。」
蕭辭皺著眉:「找朕又有什麼事?」
我平靜道:「臣妾有些話,想和陛下說。」
蕭辭未來得及開口,懷中的孩子就哭了起來。
他哄了幾聲,頭也沒抬地道:「朕這會兒沒時間,晚些時候吧。」
林月宜小聲嘟囔:「這孩子怎麼又哭了……」
我靜靜看著這一幕。
他們三人在一起,好生幸福圓滿。
那本是我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。
13
「不會耽誤陛下很久。」我的指甲嵌入肉里,卻不覺疼痛。
我已經不知道哪裡疼。
蕭辭重新看了過來。
林月宜是個聰明人,主動開口道:「陛下,我看姐姐臉色好像不太好,您還是先去陪姐姐吧。」
蕭辭終於起身。
他走在前面,氣息冷冽。
我跟在後面,跨過門檻的時候,腿上無力,幾乎跌倒。
「娘娘!」
高寅擔心地喊了一聲。
我扶著門框,沖他輕輕搖了搖頭,示意無礙。
芍藥的傷還沒養好,未曾隨我前來,如今跟著我的婢女知曉我早已失寵,自然也不會過多理會。
蕭辭回頭看來,眼底似有心疼,下一秒又生生止住了步伐,冷聲嘲諷。
「怎麼,見過容潯之後,竟傷心至此?」
我竭力站好,挺直了肩背。
「請陛下屏退左右。」
蕭辭微微眯起眼眸,最終還是抬了抬手。
「都退下。」
房間內只剩下我們兩人。
像是有一層無形的隔膜橫在我們中間,無法跨越。
我細細打量著他的臉,年輕的帝王意氣風發,俊朗無雙,只是此時看向我的眼神,帶著無法掩飾的冰冷與怨恨。
他竟然在怨我。
我笑了出來。
當初芍藥曾哭著問,您和陛下兩情相悅,同生共死,天下沒有比你們更相配的人了,可最後怎麼會變成這樣呢?
我也很想知道,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,一切開始變了呢?
若我早知道會是今日的結果,我會不會在最開始,就放棄這個任務?
蕭辭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,眉頭皺起:「你到底要說什麼?」
我輕聲道:「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,臣妾懷的是誰的孽種嗎?」
蕭辭周身的氣息瞬間冰冷!拳頭緊緊攥起,青筋暴起。
我揚起唇角,一字一句道:「說來,那個人陛下也很熟悉——」
深吸口氣,我清晰吐出那個名字。
「大齊太子,賀翎。」
蕭辭神色遽變!
他似乎想到了什麼,猛地睜大了眼睛!
幾乎想也不想的,他立刻否認:「不可能!」
「怎麼不可能呢?」我笑了笑,「陛下也知曉,那天我失蹤了半個時辰。半個時辰,什麼不能發生呢?」
「你撒謊!你撒謊!」蕭辭腳下不穩,踉蹌了一步,「你明明說,是你殺了賀翎!你明明——」
他搖頭,聲音嘶啞:「這絕不可能!你武藝高強,就算因為傷病不比曾經,賀翎那個廢物也不可能是你的對手!」
他突然撲了過來,緊緊攥住我的肩膀,似是哀求一般,眼眸通紅:
「阿清,阿清,你告訴我你是在騙我,你一定是在騙我是不是?我和你慪氣,你不高興了是不是?所以你才故意說這樣的話?」
他嗓音沙啞,聲不成調。
「求求你,你說你是騙我的,好不好?我求求你……」
14
我沒有掙開他,因為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。
我看著他的眼睛,輕聲問道:「陛下當初故意放出我去杏山的消息的時候,沒有想到過今日嗎?」
蕭辭的臉色瞬間蒼白。
他退後一步,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慌亂與惶恐。
我拿出那封信。
「陛下雄才偉略,殺伐果決,的確是天生的帝王。」
我笑了笑,「可惜臣妾一時看岔了眼,以為陛下也會是位合格的夫君。」
「是臣妾太天真,最是無情帝王家,臣妾竟妄圖得到唯一的愛,落到如今的下場,也是臣妾活該。」
蕭辭像是被什麼刺到。
他大概也想不到,百密一疏,任憑他計劃得再周密,也逃不過一個「意外」。
他太自信,也太渴望坐穩這天下,以至於他忽略了,那個意外會給我造成什麼後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