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暗室逢月明完整後續

2025-04-29     游啊游     反饋
1/3
我穿得命苦。

別人穿越風光滿面,我卻穿成了死牢里一個面黃肌瘦的罪奴,只等著秋後問斬。

吃餿飯,睡稻草。整整四十九天,我忍著黑暗、忍著孤獨,耗子蟑螂的窸窣聲快要將我折磨瘋了。

第五十天,幾個獄卒拖進來一個血里糊擦的男人。

我激動得宛如一隻找著夥伴的猴兒,圍著他上躥下跳。

「大哥哪兒人?嘮會嗑不?」

1

我穿來的時候是個雨夜。

頭暈暈沉沉的,眼前糊著血。

耳邊是幾個男人粗魯唾罵的聲音:「吳三你個蠢貨!非要哥幾個陪你助興。這下可好,鬧出人命了!」

「我哪知道這小娘皮竟真的往死里撞?老子褲腰帶還沒解,她就朝牆撞了!臉蛋長得軟,骨頭倒是硬。」

「哎,你們瞧,沒死透呢!還有一口氣。」

「快把她扔回牢里去,死這兒可不行,獄頭得砍了咱們腦袋。」

他們七手八腳地拖著我往地上扔,灰塵草屑撲了我滿鼻。

我不敢用力咳,頭痛得要死。

費勁撐開一條眼縫,往周圍看了看。

三面牢牆,一面鐵柵,髒兮兮的稻草鋪滿地,角落裡幾隻老鼠蜷成一團吱吱叫。

呵,天殺的開局。

我試探著問。

「系統?」

「天命人?」

「穿書局?」

沒一道聲音應我。

他爹的,我上輩子當好人做好事!哪個小賊暴雨天裡偷井蓋,叫我一腳踏進坑裡摔沒了命啊?

2

頭上的血流了沒多久,慢慢止住了。

天牢沒有窗,看不到日出與月落星沉,只能通過獄卒送飯的時間來確定天數。

饅頭配蘿蔔絲,要麼撈飯配白菜,有時能聞到點葷油味道,滿碗卻不見肉。

一天只能吃到這一頓飯,餓不死,也活不真切。

我多數時候都餓得抓心撓肺,但不敢細想,摁著發疼的胃部走到牆邊,拔出頭上的木簪往牆上刻了一道橫線。

第十三天。

土牆酥得掉渣,很好挖,簪子一戳一個洞。

我想過效仿肖申克,挖出一條通往天牢外的路。可挖了沒三天,簪子就碰到了石壁,再掘不進半寸了。

想來天牢是建在地下,這才沒有一扇窗。

我有些泄氣,但很快打起精神,趁著每天獄卒下來送飯的時間,湊到牢門前套話。

「獄卒大哥,眼下是什麼季節?」

獄卒冷冰冰回:「夏五月。」

我努力擠出一個明艷的笑:「大哥您能放我去地上幹活嗎?」

「您瞧我有手有腳,放出去幹活不比關在地牢里吃白飯香?我會掃地擦灰、端茶倒水、做飯洗碗、洗衣打扇都行,至不濟,您把我當個歌女使,我會唱可多歌!」

送飯的獄卒總是兩人,一個提著食桶,一個打著燈籠。這是我每天唯一能看到光亮的時間,他們從走道這頭走到那頭,不足兩分鐘。

可這光要遠去了,無邊的黑暗又要吞沒我。

我惶恐至極,伸長了手臂去扯獄卒袖子。

「哥,這也沒張判決書,我要被關多久啊?」

我甚至分不清這是什麼朝代,是架空還是正史,政治律法又是什麼樣。

「哥,你跟上官說說情,問問他有傑出貢獻能不能減刑?我能默出乘法口訣表,還能流暢說英語法語,這裡有洋人嗎?我能做翻譯!」

「我不會造玻璃,但應該能鼓搗出肥皂來!豬油燒鹼食鹽水!硫磺硝石一比二!」

「大哥!大哥你別走!我家有銀子,我家有好多銀子!你放我出去,我送你一百兩銀子好不好?」

年老的獄卒哂笑一聲,提鞭狠狠抽在我手上。

「瘋娘們,想哄騙你爺爺!這是地牢第三層,關著的全是前太子府上的家生奴,生下來就是奴才,手頭攢著錢的早跑了。」

「爺爺我好心告訴你,前太子被新皇圈禁在府,手下猢猻死得死,逃得逃。你們這些奴才秋後就要斬首,趁著這會兒還能吃幾頓飽飯,省省力氣罷!」

我癱坐在地上,滿腔委屈不知道往哪兒出,抓著牢門發癲。

「啊啊啊啊啊!有沒有活人啊!」

「你們主子呢!趕緊想辦法啊!」

偌大的天牢里只有迴音。

我漸漸分不清夢與醒。偶爾能聽到哀哀的呼痛聲,離得很遠,我喊話,也沒人應答。

牆角的小動物又在窸窸窣窣啃稻草,折磨著我僅存一線的理智。

我神經質一般咬著指尖,幾個指尖咬得見了血。腦子裡各種念頭攪成一團。

——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。

——死了能不能再穿越一次?

——這柄簪子有點鈍,萬一紮不死我。不知道往牆上撞行不行?

——可歷史上新皇登基都會大赦天下彰顯仁慈的,萬一明天就把我們放出去,我豈不是白死了?

——余晴啊余晴你可不能做個懦夫,再撐一撐,就當是一場噩夢。

——賊老天!能不能賜給我一個活人,陪我說說話就好!

仿佛聽到了我的呼喚。

第四十九天,牆上刻的第十個正字只剩一橫時。

牢房裡來了新人。

3

這一天,地牢的門開了又關,不停往下送新囚犯,許多間空牢房都塞了人。

我扒著牢柵眼巴巴望著。

「分我一個,分我一個。」

獄卒看我的眼神跟看神經病似的。

不知是可憐我,還是笑話我,他們竟真的給我送進來一個新獄友。

是個男人,被獄卒拖著扔進來的,兩條小腿軟塌塌地拖在地上,像拖一條麻袋。

這人一身的血和灰,頭髮亂蓬蓬遮著臉,身上囚衣爛成了破布,鞭痕、烙印交錯著,幾乎沒一塊完好的皮。

「大哥,這是什麼人,犯了什麼事兒啊?」

「跟你一樣要死的人。」獄卒啐我一句,提著燈籠走了。

牢里又黑下來,哪怕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,也只能看到他的輪廓。

真像個死人,看不到一絲呼吸的起伏。

我蹲在地上觀察他,挪著步子圍著他轉圈,當真是一點也忍不住嘴邊的笑。

「哈嘍?大哥你還活著沒?」

「吱一聲吧,求你了。」

心砰砰跳,不是緊張,是激動的。

要是放以前,知道身邊有個死囚犯,我肯定撒丫子跑開八十米遠。

可如今我都快自尋短見了,連著四十九天被關在這巴掌大的地方,來只會說話的老鼠精我都要供起來,何況是這麼大一個活人!

獄友哥一點氣息也無。

我撥開他亂蓬蓬的頭髮,看到他睜著眼睛,呆望著牢房頂。

我又去探他鼻息,手指尖也感受到了溫熱的氣息。

好好好,有氣就好。

「嘿嘿外邊天氣咋樣啊?晴天還是下雨啊?」

「我來了這邊就沒見過一絲太陽。」

「大哥你別這麼冷漠,閒著也是閒著,咱倆說說話嘛。」

「你是犯了啥事被判的?」

我自言自語了好久,久到牢房裡鬧騰的耗子夫妻都消停了下來。

我才不情願地相信。

哎,獄友哥他好像被殘苛酷刑折磨傻了。

4

第二天的飯里,忽然有了肉。

獄卒送來的是白米飯、油炒青菜,托盤裡多了一隻燒雞,還有一碗很香的茶。

我驚訝了一秒,撲上去狼吞虎咽起來。雞腿都塞進嘴裡了,理智才回籠。

嘶,這好像是他的飯。

牢門外的獄卒是個生面孔,呆呆看著我,眼淚說流就流。

「主子啊!十五沒用,連您的飯都保不住!」

他一把鼻涕一把淚,嚎得特難聽。

我猶猶豫豫看了眼雞腿,到底沒捨得放下,今天打算做個沒禮貌的人。

於是我咬著雞腿含糊道歉:「對不起啊,我餓狠了……這是你主子啊?他看著好像不想活了,你快勸一勸。」

十五跪下又哭,哭了又求,在牢門外磕了好久的頭,也沒引得他家主子吭一聲。

這人從昨天被扔進來就躺在那,沒挪一寸,宛如一具安靜的屍體。

陰影里的真獄卒催促道:「年侍衛該走了。您別難為小的,牢頭下來巡監了,被逮住了小的得掉腦袋!」

十五走得一步三回頭,突然沖回我面前,朝我扎紮實實磕了三個響頭。

「我看姑娘面相善,定是一等一的大好人!奴才求您照管著些我家主子,給他喂些水米,奴才求您了!」

「主子務必要活下來!」

十五狠狠抹了把淚,跟著獄卒匆匆走了。

嘶,好大一個擔子啊。

我有些好奇他的身份,卻也不好問。什麼前太子、新皇帝的,不知道是皇室內鬥還是改朝換代。

我就是問了,他也不會搭理我一聲啊。

正所謂受人之託,忠人之事。我吃飽喝足了心情很美,又得了新鮮事做,湊過去扶起獄友哥,把他擺成坐姿。

卻感覺到手掌下他的身體在抖。

「怎麼了?你別怕我,我是好人。」

他依舊抖個不停,顴骨咬得很緊,過了很久,才吐出一口氣。

我後知後覺:「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傷了?」

他不答,我便自己摸了兩把,隔著他背上的破布摸到了新鮮的血跡。沒有光,實在看不清傷處成什麼樣了。

「唉,這地方也沒法防感染,只能盼你自己免疫力強了。」

我把托盤擺他面前。

「好啦,開飯了。嘿嘿,你想先吃什麼?」

「米飯有點涼了,要不先吃雞?」我擦擦嘴角的口水,猶豫:「不過重傷的人吃這麼油膩,對傷口癒合不好吧?」

「對天發誓我沒肖想那剩下的半隻雞!」

「飯前先喝湯,我先喂你喝點水吧?」

我拿勺子舀了一點茶水,慢慢往他嘴邊送。

他靠在牆上根本不張嘴,閉著眼,齒關咬得死緊。

我嚶嚶假哭:「公子哥你行行好,別今天死啊。我孤零零待了四十九天,每天自言自語都快魔怔了,你陪我幾天吧。」

「你來之前,我差點撐不住了。我本想著刻夠十個正字,就找面牆一頭撞死去。」

「可你來了,這是什麼?」

「這是天意吶。」

「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。哎?你說這浮屠是什麼東西?」

「我讀過不少書,為何連這詞都不知道?我真是不求甚解啊。」

趁著他放鬆警惕,我兩指一捏他腮幫子,將一勺水往他嘴裡一塞。

「咳咳咳!」

他嗆咳了半天,大概是牽扯到了傷處,又痛得抖了一會兒。

當第二勺水送到嘴邊時,到底是閉上眼喝了。

我哈哈直笑:「我長這麼大頭回伺候人,技術不熟練,你多擔待哈。」

我又舀起米飯往他嘴邊湊。

他垂眉耷眼面如死灰。

我如法炮製,又捏住他腮幫子強迫他一回,將一勺米塞他嘴裡。

「大兄弟你得好好吃飯。獄卒說現在才五月,咱們秋後才要問斬。歷史上的『秋後』說的是秋分時節,咱們還能活三個月。」

「吃好喝好養足精神,沒準這仨月還有新的轉機呢。」

我像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,自言自語,把自己逗笑了。

我想我真是病了,冷不丁見過活人,高興得跟什麼似的。

但看著他一勺一勺地吃飯喝水,比拿稻草編麻花辮有趣多了。

5

我養「活」了他。

我強行喂了他兩天的飯,到第三天,他終於萌生了活的意志,在我端著托盤到他面前時,立刻拿起了筷子。

「你要自己吃啊?今天有力氣吃飯了?」

他看著我慢慢點頭。

我有點意猶未盡,今天少了一大樂趣。

又怕他飯量大,不把肉分給我吃,於是伸過筷子鬼鬼祟祟地想從他盤中夾半條魚。

他垂眼瞧到了,竟伸出手,把那盤魚慢慢推至我面前。

我喜上眉梢:「謝謝哥!我把魚頭和魚尾巴給你吃了,肚子肉你留著吃哈。」

獄友哥不吭聲,自己也不用菜,只蜷起左腿,將一碗米飯放在自己膝頭吃。

他握筷子的動作僵硬,我看不太清,只覺得他扒飯的動作很慢,好似一次只能夾起幾粒米。

「要不,還是我喂你?這一頓飯你得吃到天荒地老啊。」

他肩膀僵了下,立刻將頭埋進碗里,大口吃起來。

吃完後慢慢地拿雙手支著身子轉向牆壁,背對著我。

我好奇探頭:「你是不是要撒尿啊?坐著不行吧?要不要我扶你站起來?」

他僵成了一座石雕,一動不動,只是蜷起雙手,捂住了耳朵。

我哈哈哈地笑。

原來他是嫌我吵,想面壁捂耳安靜一會兒。

兩天後,那個叫年十五的侍衛又來了。

這次他換了一身很挺括貼身的綠袍,配著刀,不再像上次鬼鬼祟祟的樣子,是被一個大太監領著來的。

那太監腰上拴一啷噹珍珠寶玉象牙墜,短脖,大肚,白胖臉,一張臉拿鉛粉刷得白凈,好一副奸宦形象。

「喲,臭死人啦。」他嫌惡地罵了聲,掏出塊手帕遮住鼻子,懶得瞧人似的,只露出大半眼白。

牢頭跪著賠笑:「不知喜公公大駕光臨,沒來得及拾掇。」

又朝著年十五恭恭敬敬喚了聲「年侍衛」。

我驚喜道:「十五你升官了啊?」

年十五苦笑了下,沒答,眼巴巴地往牢里望。

「開門!我要進去。」

牢頭猶豫著沒敢動,待喜公公點了頭,才解下鑰匙開了門。

十五衝進來,身後一個長鬍子小老頭背著箱子快步跟上,一身濃郁的中藥味,想必是個大夫。

他們點了燈,掀開我那獄友的衣裳一寸寸照過去。

我湊在邊上看。

只消一眼,我便短促地「啊」了一聲。

不止是身上的鞭傷和烙印,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一寸寸砸扁了。

兩隻腳腕折了,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。右邊的小腿幾乎見骨……那是我曾經在歷史博物館裡聽過的梳洗之刑。

當時震驚地不敢細看,掃了兩眼匆匆走過。如今,竟以這種方式看全了。

難怪他每次換姿勢,都要很艱難地以手撐著。

我與他生活了三天,竟不知他身上有這麼多傷。

想起這三天裡對他的「折磨」,強行把他推起來喂水喂飯的,我真是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。

大夫看一處嘆口氣,看一處又嘆口氣。

忽然壓著聲低語了一句什麼。

十五哭得不能自已:「主子您別憋溺,您得尿出來啊。」

他猛地想到什麼,回頭求我:「姑娘你先出去行不行?我家少爺君子端方,是絕不會是姑娘面前失禮的。」

……是了,這三天從沒有聽到過水聲。

我一時結舌,嗓子似堵在一起。

「牢頭!你帶她出去。」

我穿越五十多天以來頭回走出牢房,卻只顧牽掛著牢里的人。

等淅瀝的水聲結束,我又趕緊扒回牢門外望著他。

牢房裡點了十幾盞燈,很亮。

大夫是個妙手,一匣子針刀線在他手上如操針繡花,又拿燒酒鹽水反覆清創,繃帶更是纏了兩米長。

他被翻來覆去地查看,一動不動,仿佛斷了氣息一樣。

那兩根手指重新斷骨接骨時,他慘叫出聲,幾個獄卒都摁不住他。

十指連心啊,我不敢想那是怎樣的痛。我甚至不知他姓名,不知他身份,聽到這撕心裂肺的慘叫,恍然真切地跟他痛了起來。

可某個瞬間,他隔著牢門對上了我的眼,忽然放棄了一切掙扎,閉上眼,咬死了牙關。

我提心弔膽,幾乎怕他就這樣斷氣,我攥著牢柵的雙手都在發抖。

突然就懂了十五話里「少爺君子端方」的意思。

君子,是不願讓自己的醜態露在人前的。

這場酷刑一樣的治傷總算結束時,他已沉沉地昏睡過去。

大夫歇了會兒才喘勻氣,與我說:「牢中無人照管,全仰仗姑娘了。」

「老朽開了藥,這藥每日煎作兩副,會有人送進來。藥放溫了再喂,碗底殘渣切記要喝乾凈。」

我連連點頭,把他交待的重要事項全記在腦子裡。

突然我後腰上好像有蟲子爬,癢得我一激靈。

一回頭,被喜公公那張白臉駭了一跳。

這老東西拿拂塵掃過我腰肢,滑膩膩的眼神在我腰臀處繞了一圈,笑睨著十五。

「年侍衛為你這舊主兒倒是掏空心思啊。死到臨頭的人了,還要為他找個留種娘子。」

嗯?

瞎說,什麼留種娘子!這分明是我自個兒求來的話搭子。

年十五藏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成拳頭,硬撐起一個笑:「多虧喜公公心善——奴才再求您一事,可否讓大夫每日進天牢來給我家少爺換換藥?奴才再雇個小廝,把這牢里拾掇拾掇……」

喜公公眼角一吊,朝著北邊高高拱手。

「今兒能讓你們進牢里來看看,這是咱皇上開恩!年侍衛可別不識好歹!」

他又陰陽怪氣笑道:「行啦。人也看過了,傷也給治了。走罷年侍衛,該回去給皇上賣命了。」

十五難堪得要命,在場是個長耳朵的就聽懂了。

他背叛了自家主子,才求來今日這麼一面。

十五兩隻眼睛腫成魚泡,又折回身給我磕了三個頭,聲音低,字字卻有力。

「姑娘是善心人,主子託付給您,奴才放心。」

「十五位卑言輕,不敢許諾別的,但已經給牢頭交待過了,每天的吃用不能儉省。姑娘放心,您就算秋後被砍了腦袋,也只管放心去吧,十五給您風光大葬,給您上一輩子墳!」

嘶,你人還怪好的嘞。

我聽懂了話下之意,是他之後幾個月來不了了,這一次探望帶著點訣別的意思。

身後幾個獄卒搬來了枕頭與棉被,往地上一扔。

人呼啦啦走空,牢里死寂下來。

又只剩我和獄友大哥。

我呆坐了會,把一床棉被鋪作床墊,輕手輕腳地把他搬上來,又挨著他躺下。

他身上的藥油好似能靜心,棉被軟綿綿的,我舒服得眯起眼。

「哥,你看起來是挺大一官啊?怎麼讓人折騰成這樣?」

「讓政敵暗算了?」

「身陷囹圄還有人為你奔走賣命,哎,有點羨慕啊。」

我一骨碌翻身坐起,三根指頭比天。

「咱倆這難兄難妹,不求同年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日死了。」

我摸摸自己的天鵝頸:「也不知道掉腦袋疼不疼。」

身旁一點回應也無,沒有聲音,好像也沒有喘氣。他的左手臂貼著我的右手臂,熱度驚人。

我伸手去摸他臉。

壞菜,這人發燒了!

我清清嗓子。

「救命啊!這大少爺發燒了,退燒藥有沒有啊?牢頭叔,毛巾酒精濕手帕給我整點啊!」

6

網文騙我!

別人的穿越是上天入地、熱血軍旅、玩命宮斗、酸爽虐戀。

我的穿越活脫脫一本護理書。

第一章,嚴重外傷該怎樣包紮?

第二章,怎樣給發熱病人快速降溫?

第三章,潮濕骯髒的惡劣環境中如何防感染?

第四章,昏睡中的病人如何喂水喂飯?

我每天忙得頭暈腦脹,睜眼就給他換藥喂藥降溫退燒,閉眼就累得癱睡。

深覺護理這活兒真是要老命。大夫開藥十分鐘,喂藥換藥十來天。

我學會了裹紗布,學會了清創,甚至在他傷口崩開的時候,還借來針線歪歪扭扭地給他縫了幾針。

想我從前連個袖扣掉了都得出門找裁縫,如今,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針線活。

人生際遇,當真是不可捉摸。

我摸摸他的腦袋。

「我不是大夫,也不懂護理知識,全靠那麼點常識撐著。咱們死馬當活馬醫,萬一我把你治死了,你可別變成鬼嚇我——聽到沒有?」

他胸腔里溢出很輕的一道聲音,哼還是呵,含糊得分不清。

牢房裡環境惡劣,他腿上的傷處每天都要用烈酒澆洗消毒。第一次澆酒時,生生將他痛暈了過去。

他痛得冷汗淋漓,我也急出一身汗,手抖得不敢再動。

還是他自己醒過來,握住我的手,穩穩地將剩下半瓶酒倒腿上,忍痛時渾身肌肉緊繃,好似一張蓄滿力的弓。

我乾巴巴笑著:「勇士啊勇士,我得給你唱首好漢歌。」

「大河向東流哇~

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!

嘿嘿,參北斗哇!

生死之交一碗酒哇!

說走咱就走哇~

你有我與全都有哇!

水裡火里不回頭哇!」

我越唱越起勁,越唱越胸中澎湃。

不說虛的,我打幼兒園起就是班上才藝匯演的主唱。那時候只是聲音清脆嗓門大,小學學了兩年笛子學會了識譜,更是一發不可收拾,攢下來的零花錢全讓我媽帶我去 KTV 了。

我爸媽一合計,這花銷也太大了,索性咬咬牙在家裡裝了一套 K 歌設備,設備是比較低檔的那種,不貴,隔音材料卻花了大價錢。

周末別的孩子補奧數英語,我閉門鎖窗在家裡開演唱會。

……

當時只道是尋常。

如今回憶起來,竟恍惚是上輩子的事了。

我擦了幾滴貓尿,正難受著。

聽到身旁沙啞的聲音:「……這是什麼歌?」

我愣住。

一骨碌噌得坐起。

「我的天哪,你說話了?!」

烈酒灼燒著他的傷處,他咬著牙忍疼,並不答。冷汗浸濕了頭髮,又從鬢角淌下來。

「這是好漢歌。」我忙接著唱下去,給他打氣一般。

「路見不平一聲吼哇!

該出手時就出手哇!

風風火火闖九州啊!」

他低喘了聲,勉強調勻呼吸,睜開眼望我。

「聽著似是叛軍曲,可別唱了。多事之秋,被人聽到了要提你腦袋。」

嘶,《好漢歌》可不就是叛軍曲嘛。

我忙捂上嘴,跑去牢門邊張望,瞧外頭沒人,我又興沖沖地坐回他面前。

活的,會說話!

「哥你渴不?喝水不?」

「要不你喝口酒,喝酒也能止疼的。」

他望我半天,輕輕吐出一口氣,又閉上眼,變回那副不說不動的屍體樣子。

那哪兒行?好不容易開口說話了。

我趁熱打鐵,喜滋滋地把他搖起來,拿枕頭墊高他的腿。

「你不能老躺著,這地方濕氣重,躺著躺著就風濕骨痛關節炎了。坐起來咱們說會話。」

「你是不是喜歡聽歌?是不是我美妙的歌喉給你昏昏沉沉的世界注入了一束光?」

「早說啊,我這曲庫,不消千八百,五百首總是有的。」

我高興得跟什麼似的,從八十年代老情歌,一路唱到港風經典,又從流行曲唱到兒歌。

國歌沒敢唱,怕頭一句亮嗓就招來幾個魁梧大漢給我摁地上。

我給他唱了半天的歌,掏空腦子裡的曲庫,唱到嗓子干啞唇焦口燥,終於誘得他多說了幾句話。

他問:「這是何處的民謠?」

我唱: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,大風從坡上刮過~」

他思忖:「倒是聽不出口音。你上過官學?」

我唱:「小呀么小二郎,背著那書包上學堂,不怕太陽曬,也不怕那風雨狂。」

他問:「……你是太子府上的戲子?歌姬?」

這話不好答,我尋思我還不清楚他身份,不能暴露我的來歷吶。

我掐了個蘭花指,捏起嗓子:「台下人走過不見舊顏色,台上人唱著心碎離別歌~~情字難落寞她唱須以血來和,戲幕起戲幕落誰是客。」

他面無表情望著我。

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滿心期待地回視他。

他又嘆口氣,捂著雙耳面壁去了。



誇我啊!!!

為本牢房歌王鼓掌喝彩啊!

哎,唯一的觀眾不捧場。

我臉有點燒,羞恥得想撓牆。

7

在我美妙的歌喉感染下,他慢慢敞開心扉,樂意與我搭幾句話。

不敞開也沒辦法,我倆攏共只有兩個枕頭兩條被子。

一條被子鋪底下當床墊,一條被子蓋肚子防著涼。

「哎,哥你不過來睡麼?」

他一人蜷在牆邊躺著,面朝牆壁,躲我好似躲瘟神。

「我不覺冷,你自己用罷。」

我摸摸他手心溫度。

「忽悠誰呢你?手跟冰塊似的,別看你是年輕小伙子,在這陰冷潮濕的地方,氣血循環很快會變差的。」

我連拖帶拽把他拉到床墊上,拿被子把他裹住。

「別想著什麼男女大防,你又輕薄不了我。就你現在這樣的,我一拳能打八個。」

他哽了一下,默默把這句話消化了。

牢房靜謐,什麼都不好,唯獨是個睡覺的好地方。

我拽起他兩邊衣角,堵上他的耳朵,打趣道:「這耳塞可有用了,不把耳朵眼堵上,會有蟑螂爬進去。」

這大少爺怕是沒聽過這麼驚悚的事,露出驚惶神色。

我心滿意足地蓋上被子睡了。

大約是睡熟後翻了身,把衣角拽掉了,還是被哀嚎聲吵了醒。

我下意識地扭頭看他,他平靜地枕著手臂,呼吸輕淺。

我爬起身,又想拿衣角堵他的雙耳。

卻看到他那雙清明的眼睛,靜靜仰視著半個身子快要趴在他身上的我。

我趕緊縮回手:「我可不是要輕薄你啊。」

他輕笑了聲。

不像被吵醒的樣子,想必是一直沒合眼。

我躺回枕頭上,喃喃說:「底下一層是刑牢,每十天抓一批囚犯進去審,第一天總是喊得最大聲的,過了今天就好了。」

人被折磨得不像樣了,就喊不出聲了。

我拍拍他的胳膊肘:「你別怕啊,別被嚇傻了。」

卻不料他說:「我便是從下邊一層被送上來的。」

我呆望他半晌,不知該如何接話。

原來,他比我煎熬了更久。

想是熬過一輪酷刑,什麼也審不出來了,才留下這半條命。

牢房隔音很差,這些遠遠近近的呼痛哀嚎聲,形如鬼嘯。

先前沒他的那些日子,我被這些動靜吵醒時總是恐懼得要命,怕底下的殘苛酷刑哪天輪上我,又因為一顆生而為人的良心,惶恐牽掛著底下人的死活。

如今身邊躺著個同伴,我把手輕輕搭在他胳膊肘上,感受著熱乎乎的體溫從掌心傳導過來,便不覺得怕了。

快要睡著時,聽到他問我:

「姑娘姓甚名誰?」

這是他進來這麼多天頭一次講出問句,死水泛起微瀾一般,一下子生動起來。

我克制不住歡喜:「我叫余晴!多餘的余,晴天的晴。兄台你呢?你又怎麼稱呼?」

他說話總是字斟句酌的,要先在心裡忖度片刻才接話。

「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,不提也罷。我表字又年,又一年。」

我來了興致:「這名字什麼說法?」

「是母親為我起的名字。」

「她嫁給父親時,父親已經病一年了,戰場上中過毒箭,耽擱了救治,太醫都說藥石罔醫。」

「母親入府第二年生下了我的兄長,第四年又有了我。父親有了念想,把一身病慢慢養好了。」

「又年,又年,月圓人聚又一年。」

我笑著搖搖他的手:「真是個好兆頭,那祝你長命百歲啊。」

他倒是很上道,字字低緩好似詩。

「也願你長命百歲。」

8

外邊有人不停塞錢,我們在牢里的生活好過了許多。

我嘴甜,慢慢跟幾個獄卒都混熟了,今天借盞燈,明天要塊布,後天討個洗臉盆,他們都會帶下來,再去跟又年的大夫報帳。

巴掌大一間牢房,被我規劃出了四個區域,衛生間(放恭桶的地方)、盥洗間(洗臉換衣擦身的地方)、臥室(只容得下兩張枕頭並排)、還有客廳(用來聊天與下棋)。

每個區域都是剪了純色的素布隔開,用的時候放下來,算是隔開了尷尬與窘迫。

這落榻之處終於有了些人樣。

我挺美,挨個「房間」轉悠著,左瞧了右瞧。

「我是不是特別心靈手巧?前幾天才曉得怎麼拿針,這會兒都學會縫布鎖邊了。」

「一室一廳一衛,衛生間還是乾濕分離的,我可太棒了我。」

瞧那白線剩得多,我又拿一大塊深藍的布做底子,白線繡成星子模樣。

將這塊大藍布綴起四角,掛在我們床榻的上方,便成了獨有的星空頂。

又年仰起頭看了半天,挺賞臉。

「細看,與星河也略有幾分相似。」

人的創造力無窮,被子捲成圓墩也能充沙發用。

我靠在這簡易的沙發上,腳趾都舒服得開花,往旁邊坐坐給他挪了個地。

哼著歌,盯著牢房頂看花了眼,好似看到滿天繁星。

「我小時候,爸媽工資不高,旅遊對我們家來說是件很奢侈的事。我爸便總帶我們去山上野營。」

「他手很巧,能拿地釘、傘繩和防雨布搭 A 字帳篷,燒烤工具都裝在一個大箱子裡,帶上瓜果飲料,能抓著魚就烤魚吃,抓不著魚就跟老鄉買山雞買兔子,燒烤料一撒,烤出來倍兒香。」

又年笑了聲。

他撐著雙手借力,慢騰騰地挪坐過來,與我隔開一掌寬的距離。

「後來長大了,我加了學校的登山野營社團。」

「別人為聊天交友談對象去的,我是為蹭車去的。幫大家買食材、搬飲料,蹭起車來也不臉紅。」

「那些奔著談戀愛來的同學,來不了幾次就脫團了,剩下的都處成了好朋友。」

「有的營地帳篷特別酷,帶地板和天幕,十來個人坐下都不覺擠。我們通宵打牌、彈琴唱歌、玩狼人殺。睏了倒頭就睡,有睡袋鑽睡袋,沒睡袋就拿行軍椅湊合一宿。」

我好想我的朋友們啊。

他喃喃:「狼人殺?是何物?」

聊這個我可就不睏了!

我給他講了角色,講了玩法規則,還有各種行話。

他記性很好,聽完竟能記住一多半,語氣總算不再平平淡淡的。

「好似孩童戲。」

「才不是!」我斜眼乜他:「狼人殺是具有大學問、考驗大技巧的,是個健康不傷身的桌遊。」

「這玩意最火的那一年,從我侄兒到我爸媽都在玩,一到周末我們市區的桌遊館全部爆滿。年輕人逢年過節聚到一桌,都要先殺上幾局。」

「可惜咱們只有兩人,要是再給我三五人,非要你看看這遊戲有多好玩。」

又年便笑了笑:「是啊,可惜。」

他從不落我面子,不論我說什麼天方夜譚的東西,也只靜靜聽著。

我們有油燈,很珍貴,除了如廁和換衣擦身的時候絕不浪費。於是大多時候,我只能看到他亂蓬蓬的頭髮下那雙眼睛。

疲憊的,快要熄滅的,兩點微光。

我忍不住眼睛發酸。

他是這樣好、這樣溫暖的人,怎麼偏偏是他進這死牢呢?

外邊忽有人接口道:「只缺三五人,有何難為的?」

我回頭看,竟是平時給我們送飯的那獄卒,被同僚們喊作「小八」的那個。

小八二十出頭模樣,面孔尚年輕,板著張臉不愛說話,平時我套近乎套三天,他未必回我一句。

今天卻挺奇怪,不止在牢房外偷聽我們說話這麼久,竟還主動接了話。

「你啥時候過來的?怎麼跟貓似的,一點動靜都沒有?」

小八敷衍我兩句,似有顧慮,聲音壓得極低。

「牢頭吩咐了,貴人雖身陷囹圄,卻未必沒有起復的機會。讓我們好生照料著,有什麼不為難的要求您只管說。」

又年掀起眼皮瞧他一眼。不知怎麼,又細細打量他片刻才挪開視線。

小八笑吟吟道:「貴人且等等,我喊幾個小役來給您逗悶兒。」又轉頭問我:「缺幾個人?」

我忙說:「喊上五六個先玩著。」

這小獄卒好像人緣不錯,竟很快招來幾個面孔年輕的獄卒進了地牢,在我們面前一字坐開。

「姑娘你說,咋玩啊?」

9

這一天,我帶著他們玩了六局。

我扮著 DM,既要扶車又要講角色教玩法,說了好多好多話,直叫我唇焦口燥,但一點不覺累。

恍然找回了當年在線下桌遊場大殺四方的痛快。

小八和他幾個小夥伴大喜:「好玩!當真酣暢淋漓!」

「這才哪到哪兒?」我說:「這是基礎局。越是人多的局角色越多,還有守衛、白痴、狐狸、惡靈……」

又年拍拍我的手,打斷我興沖沖的話。

他道:「嗓子都啞了,明日再玩罷。」

幾人紛紛稱是。

整牌的時候,我隨口寒暄一句。

「小八,你是不是長壯了?背比以前寬了。」

小八眼神飄忽了一秒,不動聲色地避開我的視線。

「姑娘好厲的眼!原是這月初休沐,我回了趟家,老娘天天給燉雞,油水吃多了就長胖了。」

我吸口口水。

「我媽以前也愛給我燉雞,整雞剁成塊,配上香菇竹蓀或是栗子灰棗一起燉。那時我嫌味道寡淡,總是嘗兩口就不肯吃了,現在想吃也吃不著了。」

小八笑出聲。

「姑娘既想吃,下回我休沐,讓老娘燉好了帶進來。」

「那敢情好!」我喜滋滋喚了聲:「謝謝小八哥!」

目送他們走了,我撲到桌邊抄起杯子,一連灌下去三杯水才解渴。

水喝多了,難免內急。

我喊他:「又年你捂上耳朵。」

又年也不嫌我煩,雙掌攤開,覆在耳朵上。

「你這樣哪能捂緊?」我抓著他兩根指頭往耳朵眼裡塞,「你捂緊啊,萬一聽到了我會很尷尬的。」

他從善如流,我怎麼說,他便怎麼做。

我舒舒服服地解完小手,拿胰子皂洗了手,又拿軟巾擦乾,往我們的「沙發」上一坐,感覺這日子跟先前比起來,當真好了百倍不止。

唯有一點苦惱。

「死老鼠又爬進來咬東西!」

我一骨碌爬起來,揮起掃把就打。

哪裡能打得中?

這老鼠鬼得成精了似的,自打又年住進來大大改善了伙食,它便每天過來串門,混吃混吃十來天,早已熟門熟路,拖著一條細尾巴竄得飛快。

「又年,它朝著被子去了!」

瞬息之間,一顆黑亮的珠子如電般射向那灰毛老鼠,將其斃命於當場。

我呆了下,忙提著燈上前細看。

竟是一顆黑曜石質地的棋子,是又年從指間彈出來的。

五步之遙,他彈指一擊,老鼠頃刻斃命。

「窩巢?!」

他端坐著像個好學生,學著我的發音慢讀了一遍:「這『窩巢』是何意?」

我驚呆了:「你竟然會功夫?」

又年撫著自己的膝蓋搖頭慘笑:「若不是自小打熬筋骨,哪能在刑房裡撐過十天?」

我咬牙:「大少爺您是不是還能聽聲辨位?耳朵能聽到十丈外蛾子振翅的聲音?」

他矜持點頭:「雕蟲小技罷了。」

我摩拳擦掌,哼笑著撲上去:「那你裝模作樣這麼些天,合著我擦身上廁所的動靜,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唄?捂耳朵純粹是糊弄我的?」

他僵成了一座石像。

任我如何撓他痒痒,都一動不動的。

火辣辣的熱意卻從脖頸一路燒到了耳朵根。

10

「天黑請閉眼。」

「刺客請出動。」

抽著【刺客牌】的幾個獄卒激動得眼睛倍兒亮,急著跟同伴比劃手勢。

【平民】里有那不守規矩的眯縫著眼偷偷瞄。

「嘿!王二你怎麼偷看!」

「刀他刀他!」

……

狼人殺如一陣風,短短几日就掀翻了獄中的死氣。

看監的差事苦悶,不像別的官署卒役是每天定時上下班,有家回,有娃逗,老婆孩子熱炕頭。

看監是下九流的活計,尤其天牢,四面鐵牆如山高,連死囚帶差役通通被鎖在這裡頭,吃著寡湯飯,住在大通鋪,每半月才能回家一次。

不許攜帶私物,不許私下說嘴,不許喝酒誤事。

賭骰子打牌九玩得厭煩,獄卒們大把的空閒時間沒處打發。

狼人殺這個桌面遊戲立刻在監牢中爆火。

我讓他們每人給我帶點「學費」,這個帶把瓜子,那個帶把五香花生,糕餅點心、冰糖葫蘆是時髦東西,我教得會更耐心些。

後來,學會玩法的獄卒越來越多,學會的教不會的,聰明的耍著笨的玩。

我這裡便只帶精英場,聚起了腦子最猾的那一波。

有那生意頭腦好的,寫了人物和話術小抄私下售賣,一份賣半兩銀子,貴得咋舌,沒兩天竟賺得腰包鼓鼓。

監牢一層一層上鎖,每一層都有一扇大鐵門,一防犯人溜走,二防牢頭巡監。

大家在底下玩得痛快。

忽聽一道粗獷的聲音隔著鐵門怒吼:「聚眾淫樂,你們好大的狗膽——給老子開門!」

是牢頭巡監來了。

一群獄卒嚇得屁滾尿流,再溜哪裡來得及?

牢頭憋著一肚子火來的,痛罵了幾句,見我們只是隔牢門對坐,牢房裡邊一張桌,外邊一張桌。

桌上放著的不是賭資,而是瓜果點心角色紙,氣氛溫馨和諧友愛,宛如獄卒囚犯心連心茶話會。

牢頭的髒話硬生生咽下去。

大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:「玩,當著老子的面繼續玩!叫我看看你們玩什麼勾當!」

半日過去,我們的狼人殺又多了一個痴迷者。

哈哈哈我真牛。

臨走時,這中年大叔已經和和藹藹喚我「小魚丫頭」了。

他沖我讚許點頭。

「我手下有獄卒八十餘人,每半月換一回班。這些人吃住都在一塊,無所事事,全染上了賭牌九賭骰子的惡習,逢桌就賭,從深夜賭到天亮。」

「好些混帳把供養爹娘的錢、子女念書的錢全揚進去了,將我們這天牢禍禍成了賭窩——罰俸、打板子都試過了,這些沒臉沒皮的混帳是死性不改,一閒下來就心癢難耐。」

「丫頭將這玩法仔細教給他們,若是能將我手下的這群混帳拉回正道,也算是功德一件。」

得他點頭,我們這聚眾玩樂算是過了明路。

幾個司獄、刑官也貪新鮮過來玩。

我有一套記人的本事,但凡跟我一桌玩過牌的,下次來了都能記得清清楚楚。

「徐大哥的咳嗽好了啊?嘿嘿,我就說枇杷熬水管用吧?」

「馮叔你閨女的婚事辦完了麼?得了多少禮錢啊,叔你眼睛都生出笑紋了。」

這些玩客散盡的時候,我便知道,是夜深了。

憑著觀察他們每天一來一走的時間,我大約能估算出時間了。

又年靠坐在被墩上,他大約是不習慣這麼吵的,總是陪我玩兩局之後就放下布簾,回牢房裡面壁靜坐了。

此時他望著我,一副沉思模樣,問得慢吞吞的。

「小魚。」

「你怎麼,逢人便喊哥?」

我整牌的動作停下來,笑問:「是不是有點諂媚?」

他撫著鼻子不答,也隨我笑了聲,看樣子是默認。

「一是性格如此吧。」

「我小名話話,自打咿咿呀呀學會叫開始,我媽就沒一天耳朵消停過。」

「我是我爸媽兩邊家族裡第一個孩子,打小就有一群家人哄我開心逗我玩。長大了逢人就笑,同行就聊,我喜歡逗人開心,身邊的朋友也喜歡逗我開心。」

「心理學不是有這麼個說法,說社交行為與個人幸福感息息相關,一個人說的廢話越多,Ta 更容易快樂。」

「我們那個時代,很少遇到真正的壞人壞事。頂多有討厭我的人在背後蛐蛐幾句,也隨意,任他們說去。」

「二來嘛,我是成心想跟他們套近乎的。」

桌上兩根蠟燭已經快燃到底了,又到了該熄燈的時候,地牢的光亮總是吝嗇。

「我總覺得,我命不該在此絕。上天送我來此處,必定有機緣在裡頭,興許是想看我絕境之下如何自救。」

「我摸清了他們上下值的時辰,再給我一些日子,誰在哪一班哪一崗也能估算個七七八八。」

「上天有好生之德。時機到了的時候,我總能掙兩下。」

又年的目光里滿是驚愕,驚愕又很快轉成了欽佩。

他喃喃道:「真好。」

又垂低頭不說話了。

喪喪的。

我屈指彈了他一腦瓜崩:「所以,你要趕緊把腿養好!不然越獄的時候跟不上我,我跑得可快了!」

他捂著腦門愕然半晌,埋在掌間笑得肩膀都抖了。

11

沒輕快兩天,那個白臉老太監又來了。

「喲,這牢里熱鬧得很吶!」

喜公公招招手,喚人開了牢房門,不再是上回絹帕掩著鼻子的拿喬樣子,臃腫的身子慢步踱進來,把我們掛的幾塊布簾挨個掀起來瞧了瞧。

他笑得一身肥肉亂顫。

「世子爺可是金窩裡生出來的人物,上次見您時風骨猶在,咱家還怕您一個想不開抹了脖子——怎麼一月不見,您落魄成這樣了?」

「你們都出去!咱家與世子爺有要事相商。」

獄卒們退行幾十步之後,幾個大力太監嚴嚴實實守住了口。

喜公公朝著北邊一拱手:「咱們皇上睿聖通神,查出京城中有一夥奸黨,私挾了一封先帝密詔出京——世子爺可知道這伙奸黨的名姓?」

「奸黨?」又年呵笑:「是先帝的傳位詔書罷?怎麼,從宮中遺失了?」

「你那主子弒君篡位,竟也怕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嗎?」

「世子爺慎言!」

喜公公尖著嗓子喝止,一雙四白眼射向外頭幾個太監。他連自己帶著的人都信不過。

幾個太監跪伏於地,恨不得沒長耳朵。

「這伙奸黨的姓名,除了先太子,世子爺該是最清楚的——皇上說了,您若是老老實實將這些人姓名默在紙上,皇上心情好了,興許還能留您一命。」

又年撫著膝頭。

那點燭光照得他眼底一片慘澹。

「我爹被五馬分屍,我娘弔死在公府門前,也沒能求得舅父帶兵進宮護駕。」

「幾個弟弟被斬首遊街,幾個小妹被扔進官妓館,怕是剩不下半口氣。」

「他殺我全家,留我一命,好大的恩典呵。」

「要殺要剮隨他去……至於甚麼奸黨,那是保我盛朝江山社稷的忠義之士!」

他一聲厲喝,目光如炬。

此一聲震得我胸口激盪,差點叫出好來。

十五撲跪在他面前,一個頭接一個頭沉甸甸磕在地上。

「主子您招了罷,招一個也行……那份名單怕是只有太子和您知曉,新帝不敢去拷問太子,折磨起您來卻沒有顧慮啊!」

又年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很久。

我看不到他的神色,只能看到燭火微光拂在他背上,淺淺一道弧。

他先前右腿再痛的時候,一坐起來,背也直得像松。世家公子該有的儀態浸入骨血,再落魄也不會丟。

眼下,竟痛得彎起了背。

舊仆來招降,勸他做叛徒……

喜公公嘖嘖兩聲:「咱家奉著皇命來的,世子爺這不是叫咱家為難嘛?這可如何是好呢?」

這老東西眯著眼打量又年那兩條傷腿,嘻笑了聲。

「咱家沒念過幾本書,只是聽人說,打蛇打三寸、拿人掐軟肋——世子爺這軟肋倒是好找得很。」

他回頭,一雙醜陋的四白眼鎖住我。

「來人,將這留種娘子提進刑房。」

我一愣。

擦!

我是三寸嗎我?我是軟肋嗎我?

我倆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話搭子,他一個世子,是王爺的親兒吧?能在意我死活嗎?

兩邊肩胛骨被幾根鷹爪一般的鐵指鉗住,我不可抑止地發起抖來。

又年平靜的神情崩開,他顴骨咬緊,一字字擠出來。

「楊喜,你敢。」

「你一個掃靴小吏爬到如今的位置,不過是想羞辱於我,你衝著我來便是。」

喜公公大笑:「世子爺好記性!居然記得奴才當初在太和殿外給大人們掃了兩年靴!那世子爺跪下,給我這掃靴奴磕個頭如何?」

「我跪,你放了她。」

又年雙膝一屈,沒有分毫猶豫地跪下了。

喜公公眼白向下一瞥,將又年的狼狽樣收進眼裡,笑得輕蔑至極。

「您一介死囚,腦袋拴在褲腰帶上,您這一跪可不稀罕——真當自己還如當初一般膝下黃金二兩重呢?」

又年抬頭望著他。

「你要什麼?你沖我來。」

那老貨捻著蘭花指,拿帕子一角沾了沾眼睛。

「咱家生來命苦,七歲上頭就去勢入了宮。這些年收了幾個乾兒,也都是腌臢東西。」

「唯獨今年輪上我好命,一群抄了家的世家子跪在我腳邊,像狗似的伸出舌頭為我舔靴,爭著搶著給我當孫子!哈哈哈!」

他大笑起來,提袍伸出一隻腳。

「世子爺,請吧?」

這短短的一分鐘好似慢動作,我眼睜睜看著又年閉了閉眼,膝行了幾步,慢慢俯下身。

我腦袋嗡一聲,一下子就瘋了。

「滾你大爺個不男不女的狗東西!」

「活該你命苦沒勾八!」

我一個猛子撲上去,哪管身後還有人擒著我的肩胛骨?全給它掙了脫。我兩手箍住喜公公的脖子給他摜地上,提起拳頭狠狠照著他面門揍。

「看你也是四五十歲人了!掃了兩年靴,就一輩子盯著別人腳看!」

「你變態啊狗東西!」

一拳緊跟一拳,揍得歡暢。

老娘我最近天天吃魚吃肉,打拳強身,還能怕他一個養尊處優的閹人!

12

一群獄卒和太監全丫的嚇傻了,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。

喜公公揮著兩條胳膊鬼哭狼嚎。

「反了!反了天了!」

「來人啊!弄死她!」

「都瞎了眼嗎!擒住她啊!」

他慘叫了好幾聲,才有機靈的太監撲上來擒住我,叫喜公公掙脫出來。

這老閹狗頭皮被扯爛了,臉上幾條血道道,下牙都被打掉兩顆。

我被摁得趴在地上,唯獨一顆頭顱驕傲地揚著。

「又年,你起來!咱不求他!」

「你敢給這閹狗下跪,看我回頭揍不死你!」

喜公公嘶吼道:「咱家倒要看看,是你的骨頭硬,還是刑房的鐵刷子硬!」

「徐喜,你敢!」

我從未聽過又年發出這樣的聲音。

哪怕接骨剜肉、烈酒消毒,他也是死死咬著牙冷靜自持的,守著君子的風骨與體面。

他此時該閉上眼睛,關閉五感,於暗室中打坐,在這樣齷齪的髒地方不該染上片縷塵埃,只管錘鍊自己的心。

「你放了她!徐喜!你沖我來!」

看著他被摁在地上拚命掙扎,胸腔的嘶吼被壓得扭曲變調。

我不知怎麼,突然變得無所畏懼起來。

想要放聲唱一首歌,張口卻沒能想起應景的歌詞,便大笑著嚎了一聲。

「我自橫刀向天笑,去留肝膽兩崑崙!」

當年譚嗣同先生的絕命詩,放到這裡也是應景了。

可看到刑架上的血跡,火爐里倒插著的燒紅刑具,我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流。

我想,我大抵這輩子都做不了英雄。

唯一慶幸的是又年什麼都沒跟我講過,這些閹人就算撬開我的嘴,我也不會變成叛徒。

這可真是最大的幸事了。

我仰頭閉著眼,眼淚嘩嘩得流。

「來人,給她用刑!拿你們最厲害的家什給她點顏色瞧瞧!」

「是!」

刑房掌事瘦長臉,腮上無肉,平時與我們玩時露個笑模樣,還不覺得怎麼。在這血氣縈繞的刑房,那相貌可怖得像只索命惡鬼。

他走至我背後,一鞭子狠狠抽下來,簌簌聲似劈開了風。

嗯?

嗯嗯嗯?

我睜大眼睛。

怎麼一點不疼?

仔細一感受,掌事分明是抽到了我背後的刑柱上。

一鞭,兩鞭,三四五六鞭。

他撂了句狠話:「哼,好硬的骨頭。我倒要看看,三十鞭夠不夠抽得你求饒!」鞭梢不輕不重地在我背上來了一下。

我立刻會意,趕緊大叫了一聲。

「啊!好痛!」

「老天,痛死我了!」

「喜公公您饒了我吧,啊!」

「徐喜你不得好死!」

我鬼哭狼嚎,連掙帶罵,演得那叫一個身臨其境。

連情緒都是層層推進的!

喜公公漱乾淨嘴裡的血唾沫,這老變態咽下一口惡氣,捏起我的手指頭瞧了瞧,陰惻惻一笑。

「這十指青蔥似的,若是被夾爛了,才會叫那位爺心疼罷?」

「來人,給她上夾板。」

小八和另一位獄卒一左一右,拿夾板套上我的手,兩人脖子都冒起青筋,一副使盡所有力氣與手段的樣子。

其實裡頭藏著小機關,鬆緊早早調節好了。

我:「啊啊啊~啊啊啊啊!」

我一會兒曲成個蝦子,一會兒可雲式仰天哀嚎,一會兒金剛展背,一會兒大貓伸展,就差把瑜伽體式全用上了。

全牢房的獄卒都在陪我演戲,我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嚎得愈發賣力。

直到那一聲傳來。

牢頭急沖沖跑來:「公公,世子爺招了,世子爺招了!」

「這就招了?」喜公公驚奇地瞧了瞧我:「怪道說女人是禍水呢,皇上還說這位爺鐵骨錚錚,先前十天酷刑沒能撬開他的嘴——這女人哭兩聲,他就招了?」

我傻在當場。

完蛋,演過頭了。

光想著怎麼演像了,忘了這刑房和我們的牢房只隔一層。

又年必定是聽到了我的慘嚎,怕他受過的折磨在我身上重現一遍。

嗚嗚嗚媽媽,我遇到好人了!

13

我被送回牢房時,已是第二天了。

又年急匆匆地撲過來,摔在我身上。這一夜他不知枯坐多久,牢里一根蠟燭都不剩了,他看不清我,兩隻手胡亂摩挲我的臉頰。

摸到我身上滑溜的綢緞衣裳時,他雙手抖起來。

「小魚,為什麼換了衣裳?他們是不是……?」

我忙說沒有沒有:「那老太監把我扔進澡池子了,喊了幾個婢女給我搓洗乾淨。」

他還讓我回來好好伺候你。

這話能講嗎?我又不傻。

又年緊緊抱著我,這懷抱緊得我快要喘不上氣。

過了好久,他才慢慢止住抖,不停喃喃:「小魚別怕,別怕……」

我一顆心被揉了個稀巴爛。

其實不是我怕。

是他怕。

我全身上下一絲油皮都沒擦破,對上他坦蕩赤誠的擔憂,我只覺得自己真該死啊,鬼嚎什麼嚎,挨兩天打又怎麼了!

倘若又年是個性格多疑的人,肯定已經審視我八遍了。這一出受刑戲分明像是我和喜公公聯起手來演給他看的,仗著他對我的袒護,從他口中騙取情報。

我趕緊把昨天刑房中的情形事無巨細跟他講了。

他沒怪我半句,反倒鬆口氣。

「你能平安回來,我不知如何高興才好。」

「那些刑吏,本都是鐵石心腸。能讓他們為你遮掩,是小魚厲害。」

可我有點想哭。

「對不起……他們說你招了……」

我曾看過歷史上衣帶詔的故事,一封天子血書密詔偷偷出了京,氣得曹操怒斬五位大臣與其家眷七百多人,不論老小婦孺,屠戮全族。

而這封「先帝遺詔」,怕是有過之無不及。

這時代的政局與站位,從不是「一人做事一人當」。

又年但凡招出一個名字,那一戶,一姓,甚至一族……

他是這樣聰慧的人,一聲「對不起」,他就好似什麼都懂了。

「昨日我供出的是一位大賢,嶽麓書院前任山長,是天下文儒之首。徐喜找得到他,也未必敢動他。」

我的悔意稍稍紓解了些。

文人的口誅筆伐如刀,統治者輕易不敢動。被殺的文人更是開刃的刀,啟發民智、左右國運的總是這群人。

牢房外有小太監窺伺著我們說話。

又年闔著眼,形容疲憊,唇鋒漠然。

「名單上三十七人,太子也沒我知道得清楚——我這小妹開心一日,我便供出一位。她若不開心,我便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裡。」

「跟你們皇上遞個話。」

他聲音不大,牢房外的小太監忙把耳朵貼到鐵柵上。

「徐賊傷我小妹。要我開口,先讓他死。」

我抽噎一聲,眼淚差點下來。

嗚嗚嗚媽媽,我找到我異父異母的親哥哥了!

我也是有靠山的人了!

我哥他運籌帷幄,臨危不亂,好似金光閃閃的活神仙!

14

當天,徐喜的腦袋便被裝進了錦盒,由御前侍衛呈上來,在我們眼前過了一圈。

我想看一看,不等湊上前,被又年用手遮住視線。

「別看了,我講與你聽。他青白淤腫的一張臉,死後比生前更丑。」

年輕人主打一個不聽勸,我扒開他的指縫,堅持看了一眼。

「噦。」我乾嘔。

又年莫可奈何,剝了瓣酸橘子塞我嘴裡。

我心說這篡位的新帝是真狠啊。喜公公這老太監是惡人不假,可怎麼說也是新帝養了多年的忠犬,說砍就砍,只為拿來給又年賣個好。

又年每天招供一個,未必能哄得住他。

新帝深諳人心,短短兩日,我們的牢房大變了樣,昨天添了拔步床、檀木桌椅與矮凳繡墩,今天屏風字畫、筆墨紙硯都齊了。

宮中的人來了又來,一道道的聖諭,開頭都是「皇上有賞」。

甚至夜壺都送來十幾個,每日一換。外殼鎏金工藝,金燦燦的閃瞎人眼。

派來送賞的侍衛們揮錘砸了牆,打通隔壁牢房才將將擺下。

至於好酒好肉好飯好菜,更不必提。

酒度數不高,多數進了我的肚子。這年頭沒有蒸餾工藝,所謂的烈酒嘗著不過三十度,醉不了人,只覺得從腸胃到手腳都暖起來。

我的月事隔了兩個月才來,有了肉蛋奶,把前兩月的虧空補了起來。

可抱著被子,總覺得冷。

這不是好事。

說明天快要入秋了,斬首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們。

薄酒醉不了人,越喝越愁。

我愈發變成個話嘮子,抓著又年侃大山,給他講我們那年代的書籍和電影,講我寫過的幾篇矯情網文。

講到口乾舌燥,講到腦子空空,難過才會慢慢地泛上來。

我想我媽,想我爸,我掰著日子算自己還能活多少天。幻想這是一場夢,幻想大夢醒來,我媽大著嗓門喊一聲:「寶貝,媽燉了排骨快來吃」。

我張嘴就咬,排骨卻飛走了,一把血淋淋的鍘刀朝我腦門劈下來。

「啊啊啊——!」

夢裡我連吼帶叫,連踢帶打,總是在又年一聲聲的呼喚、在他溫暖的懷裡醒過來。

「小魚,你又生魘了。」

我真欠啊,幹嘛非要看喜公公的人頭!噩夢一做好幾宿。

十五給我帶來了靜心香,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。

狗皇帝盯他盯得很緊,怕十五給他這舊主傳信,派了兩個小太監盯著。

他多慮了,十五說的儘是些瑣碎事情。

「新皇養了一園子的鶴,每天帶幾隻鶴上金鑾殿,把當朝頂撞他的言官全殺了,殺一個,就摘了言官的姓名給鶴冠名,還給那些鶴縫官袍、賜俸祿。」

「被殺的言官家眷,每家兒孫抬個轎子進宮,不敢哭爹喊娘,要好聲好氣地把那鶴請上轎,抬回家,當親爹在世一般供起來。」

我一句「缺德玩意」堵在嘴邊,沒敢說,怕外邊的太監給我提出去砍了。

只得尬笑:「啊哈哈。」

十五又說。

「太子的愛妾受不住幽禁的苦,跳了河,被人救回來了。」

「這一跳好似瘋了,喊著叫著『老娘進的是哈利波特主題園,你們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」。她還不停念咒『阿瓦達啃大瓜』,被御前侍衛一刀砍了。」

……我裂開。

這個王朝已經癲了。

左聽右聽,沒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。

我從進了這監牢來,攏共見過十五三次。

看著這娃娃臉的少年飛速蛻變成青年的樣子,穩重又頹喪,雙頰的肉瘦沒了,眼下青灰一片。

他在外邊奔走,應該挺苦的吧。

我舀一碗酸梅湯遞給他:「渴了吧?喝點。」

十五端起來兩口灌下去半碗,到了碗底,卻成了小口抿,喝一口少一口似的,眼巴巴望著牢里的他主子。

又年面朝牆壁躺著,枕著手臂,一聲不回應他。

我知道他醒著,十五也知道。於是這少年仍舊廢話連篇,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事講了個遍,指望他家主子開心一點。

至最後,話說乾了,隔著牢門喃喃。

「再半個月就到中秋了……」

是啊,快要中秋了。

去年的中秋我還在網上對著椰蓉、鳳梨、茶香、鮮肉、鹹蛋黃月餅罵罵咧咧,嘗了口五仁的也是皺眉苦臉。

我媽拿兩個月餅切成八份,全家都不愛吃,一人一口權當湊個吉利。

今年,想起當時的味道只余懷念了。

又年總算開口。

「十五你走罷,別再來了。」

「你我主僕一場,散了便是散了。走你自己的路罷。」

兩句話。

將將蛻出個成熟穩重樣的青年,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。十五狠狠抹了把淚。

「奴才這條命都是主子撿回來的,哪有散的道理?」

他哽咽得說不下去,又叩了三個頭:「主子大恩大德,奴才來世當牛做馬來報。」

扭頭衝出了監牢。

氣氛太壓抑,壓得我心口難受。

我戳戳又年的後背:「你別那麼說人家嘛……他也不容易。」

「會不會是十五一直在外奔走,打探消息,等著以後與你裡應外合?那娃看起來不像是會背叛你的人。」

又年枕著手臂,眼中的光亮黯得快瞧不到了。

「背叛也不妨事了。已至這步田地,活一個算一個罷。」

「先帝暴斃,許皇后被一條白綾送上了路,其父祖兄長盡數被斬。」

「神機營變節,虎賁軍戰死三成,剩下的七成降了。」

「幾個閣臣都被拘禁。我祖父在金鑾殿上怒罵新帝,被罰杖責三十,行刑的侍衛是新帝的人,一杖擊在祖父後腦,萬幸救得急,保下了一條命,祖父醒來後卻宛如痴兒了。」

「幾位老王爺噤若寒蟬,他們不開口,朝中便再無人敢作聲了。」

「太子想要重新起勢,得看天意了,唯有天賜神運才能救活這盤棋。」

這是又年頭一次與我講政局。

我用一個鐘頭捋清了人物關係,只覺前途漆黑一片。

乾巴巴安慰他:「總之不要心灰意冷。你一個世子爺,你那些親信還等著救你。」

「我沒有親信了……都死了。」

他望著牢房頂,一連數了十幾個人名。

「我手下暗衛,初一,初二,初三,初五,初六,初七,初九,初十,十一,十二,十三……都死了。」

「有幾個死在宮變中,勁弩穿心,亂馬踏死,好歹有個全屍。」

「死得遲的,都被抓了。凌遲,腰斬,割耳,刖膝,都於刑房中自盡了。」

「當年收用他們時,我懶得起名,便這樣糊弄……他們跟了我十來年,鞍前馬後,無不盡心。」

「到了,竟是這樣光景。」

我看著他,胸腔里一顆心忽然疼得要命。

忍不住把他的腦袋圈進自己懷裡。

他是太子的堂弟,也是太子的左膀右臂。如今酷刑下獄,舉家覆滅,得用的屬下死了個乾淨……

又年枕在我膝上一聲不出,察覺到腿上濕意時,我才知道這個男人落了淚。

我沒有安慰人的本事,我只會插科打諢閒嘮逗趣。真正的苦難面前,我笨嘴拙舌什麼也說不出。

我只有拿自己所知的最溫柔的歌,通通唱給他聽。

唱《世間美好》,唱《起風了》,唱《這條小魚在乎》。

「可是寶貝啊,人生又何止這樣?

我們在世上是為了感受陽光。

看日落潮漲,聽晚風將一切吟唱

樹葉會泛黃,萬物都如常。

我懂得你啊,你已經足夠堅強……」

唱到最後一句時,已經困得要合眼。

「小魚也有自己的……海洋。」

懷裡的人問:「這是你為自己寫的歌麼?」

小魚小魚的。

我彎起眼睛,以五指做梳,一點點梳開他打結的發尾。

「我哪會寫歌?」

「你要是喜歡,就當它是我的專用曲吧。」

15

我與又年不再吝嗇蠟燭與油燈,桌上的燈連天亮著,又年每天都要靜坐很久。

他需得每天招供一個人名,才能給我們續一天的命。

而今天他在紙上兩個名字之間審度半天。火燭一根根地續,凝成一灘難看的紅淚。

最後,又年緊咬著牙關,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。

我嚇一跳。

看著他將那兩個人名通通勾去,又重新寫了一個名字。

這些人有先帝股肱,有忠臣義士,也有大賢與將軍。敢在改朝換代的狂瀾中得皇上信任的人,都是名副其實的保皇派,背後都牽連著一族性命。

又年落下的每一筆,都是在痛苦斟酌著該送誰家去死。

我抱著被子挪過去。

「如果,我是說如果:我們杜撰一組人出來,寫一些假名字,你說能不能行?」

他啞聲搖頭:「騙不過的。時局已定,宮中京中處處是新帝的耳目。」

我自己盤算了一會兒,越想越有門:「我問你,宮中有多少人?」

想必從來沒人這麼問過,又年沉吟半晌。

「后妃五十,皇子女三十……二十四衙門有太監四千,宮女萬餘,宮中每日輪值的侍衛約有兩千眾。」

後頭只能給概數了。

我一拍大腿:「將近兩萬人!兩萬人啊又年!」

「皇宮裡這麼多人每天進進出出,你們又沒有人臉識別系統,絕不可能把人和臉一一對上號。」

「一場宮變死那麼多人,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候。」

又年臉上的神情先是猶豫,聽我的話落筆後,慢慢恍然。

我們杜撰出了第一個「奸黨」。

——前西廠總管李金寶之父,李二狗。

西廠總管李金寶是太子的人,早一個月前就被殺了。六七歲小不大點年紀進的宮,誰知道他爹是誰,還活著沒?

但西廠總管是個人物,是將先帝遺詔偷偷從宮中帶出的主手人。

出大事了,把要緊的信物貼身揣懷裡帶出宮,交給老爹合理不?

那可太合理了!

之後幾天,又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,用盡各種花樣,真真假假虛虛實實,在人物身份和距離上尤下功夫。

——四川道總督鐵行,忠心耿耿的保皇派,只等著遺詔進京勤王。

狗皇帝敢派人去查證嗎?他敢個屁!京城離四川多遠,他弒君篡位的消息眼下還不一定走到四川呢,讓傳令官帶著新聞去將自己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嗎?

——康親王,先帝的老王叔,封地在甘肅,是個閒散老王爺,豢養門客與私兵兩萬。

……

又年就這樣憑空杜撰了四條遺詔可能行經的線路。

既是先帝密詔,必然是交給先帝最信任的人。

狗皇帝只能派人狗狗祟祟沿途去查,查遺詔究竟在誰手上,究竟走了哪條路。

先帝多精明一人啊。

全天下八十萬兵馬在外,京大營只留帝王親衛。先帝將重兵屯在天津,將幾個能耐大的叔父與兄弟外放各地,又派德高望重的老將們鎮守四川、東北、甘肅、西南等地。

而京師三大營不足五萬兵,三個營中都設有內管提督,讓東廠一群太監插了手。

精明了一輩子的先帝最後陰溝里栽了船。

他以為東廠是自己腳邊的哈巴狗,給塊肉骨頭,就一輩子是他的好狗,既可用作眼線,又可制衡朝臣。

老皇帝沒什麼癖好,唯獨愛酒後泡澡,被自己身邊的老太監拿一條搓澡巾勒住脖子,要了他的命。

先帝壯年時懼怕兵禍,把兵都往遠處送。至如今京中叛亂,太子拿著虎符跑遍京師三大營,沒能調出一個兵。

江山易主,輕鬆得像個笑話。

這是先帝自己給自己埋下的坑。

可這一個坑,也足夠埋下兩個皇帝。

如今的狗皇帝套上龍袍裝真龍,將京城十二道城門堵得死死的,不敢漏出去丁點消息。他急著拉攏京中的公卿大臣,唯恐外頭的利劍在時局未定之前殺進京,斬在他自己頭上。

只要這封先帝詔書出得了京,弒君的新聞傳出去,全天下都敢舉起討賊誅逆的大旗殺進來。

「小魚,你聽懂了嗎?」

又年將八十多個人名列在紙上,畫出人物關係表。

「可有記住哪些關鍵人物?」

他是當真想給我講清局勢。

我痛苦面具。

「袁隆平,埃隆馬斯克,雷軍,馬雲,施瓦辛格,霉霉,扎克伯格,劉翔,麥可喬丹,梅西,劉德華,蠟筆小新,迪迦奧特曼……我這麼說一遍,你記住了幾個?」
1/3
下一頁
溫澤峰 • 1M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4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20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47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21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30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3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6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2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4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1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9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16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10K次觀看
徐程瀅 • 34K次觀看
喬峰傳 • 28K次觀看
呂純弘 • 22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20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8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9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0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13K次觀看
溫澤峰 • 20K次觀看
尚娥媛 • 39K次觀看